第十章 忧与惶
夜幕降临,白天的喧闹慢慢静了下去。
许家大院的灯亮了起来,一盏盏灯像一条条银链子,把花坛与鱼塘,还有长廊连了起来。
丫鬟与下人的脚步放轻了,他(她)们 的身影穿梭在长廊的屋檐下……
通明又漂亮的灯,连着各个屋子。
屋子里淡淡的、柔黄色的灯穿过了窗户,远远看过去,若断若续、似明似暗地飘荡在夜色里,与院子里的灯交相辉映。
赵妈走进了舅老爷的屋子。
她的一只小脚刚刚迈进门槛里,她心里一颤,空气里有点淡淡的香气。
香气是从地上的炭盆里升起来的,一缕缕的桂花香冲走了老油子味;墙上的灯亮着,把四周的家具照得锃明瓦亮;湿润的地面似乎刚刚擦过,没有一丝尘土;尤其那张靠床的黄花梨的桌子盈盈泛光,如镜子般,能映出人的倒影。
整个屋子,除了那个舅老爷歪着身子躺在床上,其他的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切都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让人看着,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赵妈心里一阵欢喜,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丝微笑扯着她眼角的皱纹,温文而婉。
顾小敏的小身子钻在桌子底下,她一手扶着桌子边,她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抹布,她身旁是一盆脏水。
床上的海秉云很安静,很难听到他的咳嗽声,但,他还是那副谁都欠他的表情,他手里紧紧攥着他的那杆烟枪。
“舅老爷,您晚饭吃好了吗?”赵妈挪着小脚靠近床边,温和地看着他。
小敏听到赵妈的声音,她急忙站了起来,她向赵妈弯弯腰。
海秉云抬了一下眼皮,嘴角撇了撇,没说话,然后又把眼皮耷拉了下去,把他的头歪到另一边。
“您呀,有那么讨厌俺吗?这几天院子里忙,没顾上您,您也知道,那个孙少爷,就是那个许连瑜少爷要回来了,这不,这几天给他收拾房子,刷了门和窗户,又贴了墙纸,还找人打了几样家具,唉,丫头们也没时间过来,她们过来,您也烦,不是吗?”
“哼!”海秉云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赵妈咂咂嘴角,她把脸转向顾小敏,“丫头呀,你吃饭了吗?”赵妈一边说,她一边抬起胳膊伸出手,把小敏的小手抓在她温暖的手心里,“丫头,冷不冷?”
小敏摇摇头,又点点头,“吃了,是春儿送过来的,一块饼子,还有一碗碴子粥,还有一碟小咸菜,很香……那个,那个……”小敏扭脸看看床上的海秉云,“舅老爷给了俺一块桃酥……”小敏舔了舔嘴唇,低低地说,“很好吃。”
赵妈笑了,她抬起眼睛狠狠瞪了海秉云一眼,“这个老东西,怎么舍得呢?抠门精!”
“你说谁抠门精呢?”海秉云突然转过脸,他把他手里的烟枪晃了晃,“是你们一个个的坏心思和唾沫星子把俺埋坑里了,没给俺翻身的机会。呃,也要看俺给谁吃?给你赵妈俺不舍得~谁给俺干活俺给谁吃。”
“好,舅老爷,俺糊涂,俺心眼窄,净把好人往坏处想。今儿,老太太让俺来看看您,顺便瞭一眼丫头,不知这个丫头顺不顺您舅老爷的心?”
“她第一天来,俺还没有看透。好不好呢?这么早还无法下结论。”
“您老如果觉得不好,俺就带走了……”
听到赵妈这句话,海秉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声音气恼又着急,“你,你带她去哪儿?”
“去三小姐屋里做使唤丫头,秋儿一个人忙不过来。”赵妈故意说。
“不可以!”海秉云信以为真,“好丫头都给了她们,你们这一些人,心机多得没法说,两面三刀,你赵妈安的什么心?仔细算算,你四五天都不到俺这儿瞅瞅,你就让几个丫头换着班来看看俺死了没死?今儿,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丫头来,难道就是到俺这儿走走过场吗?还是耍笑与俺?炕头刚刚热乎,又要撤火,你们是不是把俺当猴耍?还是嫌弃俺老了没有用了?俺的事儿就不是事儿,是吗?”
赵妈急忙陪上笑脸,“舅老爷,俺刚刚不是给您解释过了吗?这几天孙少爷要从南方回来了,俺有多忙,您还不知道吗?有的丫头不懂事,俺心里也有数,唉,都是苦人家的孩子,能将就一下就将就一下。再说,俺不是那个意思,逗您玩,只要您高兴,不乱发脾气,只要您好好吃饭,老太太说,她也就省心了。这个丫头您喜欢就留在您的屋里,东间那张小床就给她住,让她好好照看您。待会儿,她们就把丫头用的被褥送来了,俺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这还差不多。”海秉云一边说,一边把身体慢慢放到了床上,又躺下了。
“丫头啊,洗洗手,快到屋里坐一下,咱们娘俩聊聊天,让这个老东西自己在这儿好好歇歇。”赵妈说。
“好,俺把这一盆脏水倒掉。”小敏一边说着,一边弯腰端起地上的那盆脏水,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屋子。
“这丫头也是苦命人儿,她五岁就没有了母亲,您啊,少发点脾气,给孩子点温暖~”赵妈看着海秉云说。
海秉云皱了皱眉头,脸上飘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哀伤。
看到赵妈,小敏心里、脸上都很高兴,有一种说不上的亲切感。
“唉,”赵妈一边叹息了一声,一边抬起她一双好看又温和的眼睛看着小敏。
小敏也看着赵妈,今天的赵妈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上擦着淡淡的油膏,油膏渗着清清爽爽的香起;一对银制耳坠垂在她的耳朵下,随着她的话音悠悠地荡着。
“看到你,俺心里就喜欢……想起俺小时候的苦日子啊都是泪,还没有你这个时候好,俺爹娘死的早,吃住在哥哥家,嫂子天天责骂俺,每天看着她的眼色做事,吃饭的时候俺蹲在门口,扭身看看他们一家人围在饭桌上,听着他们的笑声,心里真的很孤单……俺住在猪圈旁边的柴火房里,冬天,身子下面是稻草,眼前是冰冷冷的农具……不仅要下地,每天还要跟着嫂子学刺绣,她说俺笨,俺身上没少挨针扎,唉,俺还要谢谢她,没有她扎在俺身上的针眼,没有她的打骂,也许俺也不会有这般手艺,刺绣码垛不在话下,如今得了许家的怜悯与稀罕,才有了稳定的生活……”
小敏的脸上落下两行泪,她可怜赵妈从小父母双亡,又寄人篱下。
“听说你五岁那年失去了母亲,俺心里就揪揪着,很是可怜你。唉,许家老太太是好人,她操心的事儿多,前院里的事儿她交给了冥爷,后院的事儿交给了俺,俺已经在许家待了十几年了……俺家就住在庄外,离着许家不远,俺每年回家几趟,看看。三年前,俺当家的去了外地,也不知他怎么样?”赵妈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去年亲戚捎话说,孩子爹死在了北平,不知真假?说是被鬼子杀了……唉~俺的娃也十七岁了,他很懂事,是许家让他上了学堂,他有文化,就是木讷,不爱说话,他,他去了哪儿?俺这心呀每天挂挂着,年前捎来一封信,说他很好,不用惦念他,他在做什么?他也没说,不知他这个性格在外面能不能适应?”赵妈长长叹了口气,抬起衣袖擦擦脸上滚着的泪珠子,“许家的两个大少爷都很好,一般没事不回家,许家最招人稀罕的是三小姐,她不仅模样好看,心底善良,还有文化……”
正在这时,小春儿的声音从屋门口传来,“舅老爷,赵妈让我们来送被褥!”
海秉云翻个身,没有言语。
赵妈急忙站起身,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小敏,“春这个孩子心眼好使,人小鬼大,你以后注意一下。”
小敏点点头。
小春儿和公鸭嗓怀里抱着被褥走了进来,她们的眼睛惊讶地环顾着四周,好像是走错了屋子,“呀,真干净,还很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呢?”小春儿吸吸鼻子,“好像是桂花味。”
“桂花还没开,哪儿来的桂花呢?”公鸭嗓摇摇头,咂咂嘴巴。
“是落叶,是桂花树下的落叶,桂花叶子可以烧火,烧火能释放香气。”小敏一边笑着,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从小春儿怀里接过花被子。
“赵妈,赵妈也在?!”小春儿突然一转身看到了一旁的赵妈,她急忙觍着笑脸,“赵妈,您辛苦了。”
“好了,你们放下就回去吧,看看秋儿还有事没事?这么晚,三小姐还没回来,她一定很着急……俺也走了,俺去门口接一下三小姐……”赵妈嘴里一边喃喃着,她一边走近海秉云的床边,“您老有事就让小敏去喊俺,明儿,那个医生来,他说给您送点消炎药,您好好歇着吧!”
海秉云努着嘴角,斜了一眼赵妈,然后看了看门口,拖着长音,“您快走吧,别在这儿絮絮叨叨,俺的耳朵长厚茧子了。”
赵妈出了舅老爷的屋子,她就快步绕过了前院的长廊,她踮着小脚急急忙忙奔向大门口,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色,蹙蹙眉头,心里念念叨叨,三小姐为什么还不回来呀?她也不让秋儿跟着,身边也没个照应,唉,希望那个闵家四少爷能把三小姐平安地送回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许老太太沙哑的声音,“赵妈……您慌里慌张去哪儿啊?”
赵妈赶紧扭转身,向前一步,垂下头,“老太太,您怎么还没休息呢?”
“三丫头还没回家,俺怎么能睡得着呀?刚刚,俺让直管事带着几个人去闵家问问……唉,到现在没回来,丫头大了,俺不放心呀,她不知道外面多乱吗?”
“您老别太着急,三小姐和闵家四少爷自小一块长大,两小无猜,两个孩子一定是有聊不完的话,毕竟他们三年没见了~”赵妈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许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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