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信条
小医女尚且可以随军，可是大了肚子的妇人万万不可以了。司幽让百里所安将妻子留在盖山城，等战事结束后，他再回去和家人团聚。
夫妻正情浓，可也不得不考虑现实。司幽派人接将军夫人回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曼娘，她发现，曼娘比她想象中普通多了。
她还以为是一个多么美艳的女子，原来不过是一个不施粉黛、衣着朴素的柔顺女子。她有点意外。
或许是为人母了，曼娘的体态稍微丰腴了一些，见到她时，曼娘低头地温柔行礼，她连连摆手：“不必了，你有孕在身，如此大礼恐动了胎气。”
司幽将她带到帐中叙话。
司幽是高傲的，一辈子都不肯低头，她看不起柔顺到骨子里的曼娘。
司幽才入帐子，便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劈头盖脸问：“你就是靠一身的软骨头赢得了百里所安的同情吧？你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当真是一个很会筹谋的女人，世上漂亮的女俘虏不知凡几，又有几个你能像你一样，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夫人。”
曼娘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或许大王会觉得我卑劣，可是我真爱他。”曼娘面露微笑。
“不，你只是权衡再三之后认为百里所安值得你爱，所以你才敢爱他。”司幽一针见血道。
以司幽的秉性，她如何没有暗中调查过曼娘？
这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女子，城府甚深。
她本裂鬼部落的间谍，以俘虏的身份潜入敌方阵营，凭借自己的姿色和柔顺的态度博取大人物的同情，从而为部落谋取情报利益。
百里所安不过是她千万目标中的一个。
“你脏得要死，百里所安瞎了眼，才会爱上你。”司幽怒道，“若不是你贻误战机，我相信父王不会被暗害。”
大军过江前故意让百里所安喝醉了酒，导致百里所安战败。是她所为。
行军途中泄露机密给裂鬼部落，部落用机密去向鬼城将领换取战争财。也是她所为。
依附于百里所安，斩杀裂鬼部落首领，巧妙结束自己作为暗桩的人生，成为清白的将军夫人。更是她所为。
男人看不懂的把戏，司幽看得真真的。
曼娘柔顺地低着头，闻言，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笑了起来。她道：“我早知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但是那又怎么样，谁没有一个不堪的过去？抓着过去不放，我又怎么母凭子贵，得到百里所安全部的宠爱？你责问我，不过是因为你发现自己错过了全天下最好的男人，而我抓住了他。”
奸细无论去哪里，都是为人不耻的存在。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必须想办法在这乱世生存，所以她终其一生都在寻觅可以依附的参天大树。
百里所安让她想办法时，她几乎不用思考。答案已经在心口盘旋数年，只要遇到合适的人，她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可我盖山城数百万的将士和我父王的性命就这么算了吗？”
“那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实施我的计划，百里所安才是真正的指挥者。如果有错，你只问责我一个小女子，岂不是荒唐？何况，没有大将军的神机妙算，屡建奇功，盖山城早就完了。百里所安有错，功劳可以抵消他所犯的错误，也就是说，我的错也因为他的功勋被抹去。至于你的父王，我只能说，他被运气所遗弃了。”
百里所安的一番话，说得司幽无言以对。
司幽猛然意识到，曼娘之所以求仁得仁，是因为她看似柔弱，实际上比谁都精明。
“大王，你别看我今日春风得意，我也走过很多弯路，失去了很多啊。我有一个弟弟，你可能不知道，我与我的弟弟曾经相依为命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无论我对他多好，他都不待见我。
“那时我蠢笨如猪，一心以为自己只要对他再好一些，他的态度就会有所转变了，可是没有，他对我变本加厉。我受不了，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那一刻，他才真正对我笑了。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看见他的笑容，我才发现原来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他那么好。弟弟身体弱，一心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成为我的累赘。我对他越好，他就越痛苦。他怕辜负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能不断地刺激我，让我亲手了结他，这样我就不会因为他的死心怀愧疚，而是心怀仇恨。带着恨意活下去，日子就不那么难过了。”
“你看，假如我当初对他不好，也不必手染鲜血，或许我可以尝试别的办法，鼓励他振作起来。我就是太蠢了，才失去了至亲。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我不能再蠢下去，我要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换来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知为什么，司幽竟有一丝动容。或许是曼娘的话触动了她，她不免在心底懊悔。
是的，如果当初自己聪明一些，就不至于看到百里所安衔花踏马而来的时候，出于自尊的考虑，狠狠打击他。也不会在他下狱的时候，自作聪明地奚落他。
两人说着话，百里所安忽然闯入了营帐。百里所安看向曼娘，确认她毫发无损时才为自己的失礼向司幽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王忽然宣夫人叙话是因为……”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揣测。
司幽知道，不单单他这么认为，全天下的人都这么想的——司幽城主肯定嫉妒得发疯，所以才要单独会见曼娘，给曼娘一点颜色看看。
百里所安年轻时私闯公主府的事情谁人不知，如今他爱上了一名女战俘的事情又谁人不晓？
司幽干干笑了两声：“王只是想恩赐命妇两箱珠宝，让她安心养胎，看你急的。”
百里所安连忙再次行礼：“谢王恩赏。”
夫妇二人将要离去的时候，司幽梗着脖子补充道：“我那日只是醉了，百里所安，我从未喜欢过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百里所安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道：“臣一直都知道。”
“嗯，下去吧。”
司幽说完，又感到无比怅然。
虽然言不由衷，但还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她骄傲的毛病当真改不了了。执着如百里所安，也会因为她的冷淡心寒。
王座果然是孤独且冰冷的。
反击战打得很漂亮。盖山族人极大地提高了羽民族的战斗力，很快，鬼城便溃不成军。一次撼动六座妖城的大战以氐人族首领池绣被羽民族的凤凰击落而告终。
池绣被凤凰章寒关押于水牢中，妖界获得了短暂的和平。
盖山城恢复了生机。
行军期间，百里所安已经收到了曼娘生子的家书，不由得先行返程城。
司幽在王车上看着远处的苍穹，橘色调的云霞照亮了云朵的边缘，一片开阔的平原尽收眼底。如此广袤的美景，她以为自己会快乐，可是心情像落了雨似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稀里糊涂地挽救了盖山城，解决了父王担忧的事情。可那不是她矢志要做的事情。她以为自己会是一个无忧的公主，会在父王的关爱和丈夫的宠爱下度过漫长而无趣的妖生。
如今她什么都失去了，换来了她根本不喜欢的荣光。
涂山修不久发来请帖，表示兄长涂山影继承了犬戎族的大统，自己则要成亲了，谢谢司幽为他介绍的妻子。她很可爱，还有一点贪吃。他会尽心辅佐自己的王兄，敬爱自己的妻子。
司幽合上信，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
越冬，她的大军才返回盖山城。她方回宫，就听下人道，将军府出事了。
曼娘刚刚被接回府的时候，府中人便不待见她。
喜欢百里所安的女子不知凡几——与他门当户对的，在府上尽心伺候他的，街头巷尾仰慕他的……
于是，痛恨曼娘的不计其数，嫉妒她当将军夫人的，排斥她身为异族的，甚至还有认为她配不上将军夫人这个位置的闲人……
百里所安忙于战事，一时间无暇顾及妻子，曼娘知道自己处境危险，因而处处小心。
她让百里所安调在身边的忠心耿耿的丫鬟和护卫片刻不离自己，如此战战兢兢过了数日，不知是谁认为将军府护卫密如铁桶，换了战术。
他们终日扮鬼吓唬曼娘，曼娘不堪其扰，在生产后惊惧过度，一病不起，未撑到百里所安回城便病死了。只留下一个不足月的小孩千机。
百里所安回到将军府，只看到妻子的尸体和爬在棺椁上嚎哭不止的孩子。
那些人甚至想把他的孩子也处死，好让孽种没有机会为自己的母亲报仇。
听来是一个让人堕泪的悲情故事，司幽一时无言。
或许成为将军夫人已经花光了曼娘所有的运气，她阴谋阳策，机关算尽，最终因为疑心过重惊惧过度病死了。
这算不算至死都忠于她求仁得仁的信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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