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砥砺

司幽看到那人的脸，由衷升起一股怒火。百里所安，果然是他！百里所安，他就像毒蛇一样缠上来了。

        父亲让她陪百里所安赛马，自小被当成男儿驯养，血统纯正的司幽远比百里所安更擅长这些。司幽骑得飞快，不一会，她抛弃烈马飞向天空，还把百里所安远远地甩在身后。

        她兀自高兴时，百里所安转瞬飞到了她面前。他献上自己随身佩戴的匕首，雀跃道：“公主，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司幽接过匕首，无名火已经烧到了最旺的时刻。她张开一臂，松开五指，匕首应声而落。她居高临下，下巴对着百里所安的脸，一字一句冷冷道：“赢了自己人算什么，我才不喜欢你。若你是那御敌的大将军，或许我还要捧着鲜花去恭贺你。”

        百里所安的脸色一时微妙。

        他专门为了司幽而来，但是司幽不喜欢。他还是维持笑容，对司幽道：“公主喜欢，我便去做。”

        司幽转身走了。

        她的提前离场令父亲大失所望，父亲训斥她，王是子民的王，公主是子民的公主，她不应该如此高傲。如今内忧外患，易主就像吃饭那样稀松平常。

        司幽骄傲惯了，不知道原来事实竟是这样。

        父亲道，你随我去疆场，便不会再乱发脾气。她的王兄都在边关，如今连女儿也要去。盖山城危在旦夕。

        司幽听从父亲的建议，去边关历练。

        盖山族人畏惧羽民族人，而如今羽民族与氐人族势同水火，他们这些夹在两城之间的异族唇齿相依，艰难生存着。

        司幽方到西泽城，便觉得反胃。矮小的城郭，破败如盖山城最肮脏的小村落。可父王不曾让她带仆人，只让她住在城主府，和士兵们一样出操，吃大锅饭。

        说是城主府，不过是离瞭望台稍近的一个宅院，简陋破败，充满人烟味。城中的女人时常为士兵们做饭洗衣，以慰劳他们。

        司幽不被当作女儿家，却要自己做饭洗衣了。

        她素日里公主脾气，经常挑剔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口味，嫌弃主衣局送来的衣衫不漂亮。第一日，她中午去得晚了，以至于没有饭吃。下午，睡过了头出操迟到了。

        司幽刚到训练场的时候，父亲正在台上观看。司幽正要过去，便被呵斥住：“迟到要受罚。”

        司幽以为父亲在开玩笑，谁知他好似变了个人，严肃道：“晚上不许吃饭。”

        司幽脸色大变：“父王，我是您的女儿，和他们不一样！”

        盖山城主转脸看向她。城主的表情仿佛被终年不化的积雪封冻，他道：“没有什么不一样，入列！”

        司幽噘着嘴入列。

        司幽总觉得，父亲在针对她。父亲喊口号的时候，她偏闹脾气，不肯听话。

        父亲又严厉道：“违令者军法处置！”

        司幽气急了，十指化作万千藤条一跃跃上观望台大声道：“司幽是一城公主，为什么要像这群贫民一样在这里训练？！”

        父亲拔剑指向司幽，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朔风凛冽，父亲的脸被深冬的风吹得干裂。司幽忽而有种错觉，父亲已经很老了，老得她快不认识了。

        副将一个头两个大，他不知道应该劝王，还是劝公主。父亲不再训兵，命令司幽与他去营地。

        司幽率先看到立在大门处的牌子――军营重地，女子不得入内。

        可是，父亲压根儿不把她当成女子。

        父亲将她带到了一个帐篷里，一股浓郁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她掩鼻，举目一瞧，床上躺着的士兵大多面目全非，在床上辗转反侧□□着。

        有人知道王来了，想起身行礼，却动弹不得。

        “不必拘礼了，”父亲的口吻变得柔和，“好好养伤。”

        司幽眼前的人身上的皮肤都被削去大半，只露出焦黑的肉。绷带藏不住血，血源源不断地溢出。他无法动弹，只能用饱含泪水的眼眶看着他的王与公主。

        父亲说，阿图是探马，在刺探敌情的时候受袭，树皮都被焚毁了。他虽活着，随时都可能死去。

        父亲又向司幽——介绍了其他伤员，每一个人的名字，受伤的原因，家人现状他都如数家珍。父亲说，盖山城之所以能在夹缝中生存到现在，是因为有这样的士兵保卫着他们的疆土。如果王室坐享其成，人心就会散，他们又如何愿意去抛头颅洒热血？

        父亲对她说的一句最为凉薄的话，司幽记忆犹新——在百姓看来，部落首领是谁并不重要，只要能让他们和家人吃饱穿暖，他们就跟谁。

        司幽仿佛从天上坠入了地狱。她无忧无虑、骄矜无度的优渥生活，从此远去了。

        后来司幽才知道，父亲没有办法，她的王兄们先后死于战乱，城主没有了子嗣，便没有了继承者。他需要权衡，究竟将来要把王城交给心腹助手还是交给自己的子孙。

        三年后，重整旗鼓的羽民族卷土重来，一下子踏平了盖山族十座城池。

        司幽与父亲身先士卒，去了前线长留山。长留山前的居永关由一名年轻的将领把守，关隘四面环山，易守难攻。然而敌人来势汹汹，很快他们便弹尽粮绝。将领道，就算是用血肉堵着，也不能让敌人过境。

        司幽及她的援军在中途遭遇了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雪天，耽误了五天行程。五天，足以改变一切。

        第二天，有人指着自己被打烂的肚皮问他的将军，我们是不是已经被王抛弃了？为什么援军还不来？

        那将领一刀将他杀死。

        将领抱着士兵的尸体，温柔地安慰。不会，我们的王永远不会抛弃我们。你安心睡去吧。

        他知道那人看见自己肚皮没了已然崩溃，他想早点结束此人的痛苦。

        第三天时，已经有人开始吃城里的百姓。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将军将腿上一块肉剜下来下酒，对他的士兵们道，再苦再难，也不能伤害自己的子民。今日我先吃自己一口肉，便能撑过两天。若是两天后援军还不来，我便吃第二块。

        死，也要守住这个关口。

        化为厉鬼，也要缠住敌人前进的脚步。

        第五天，关外的尸体已经堆得跟城门一样高了。将军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将私藏的最后一点粮食拿了出来，分麾下炙，犒劳所剩不多的属下。他一面向他们敬酒，一面道，等我们回到盖山城，大家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没娶媳妇的，我给你们安排，娶媳妇的生孩子了，我给你们重赏。在座的都是盖山的英雄，这碗酒我先干了。

        第六天，援军到了。司幽与那将军打了一个照面。将军灰头土脸，一双眼睛却如星子一样亮。

        司幽对他道，王没有抛弃你们，她身为公主，更不会抛弃任何一位子民。你做得很好。

        将军笑了，牙齿上糊着鲜血。

        他道，只要公主能对我笑，再撑十天，二十天又有何妨。

        司幽才发现，那年轻的将军，竟然是多年前成人礼上衔花踏马而来的勇士。

        百里所安。

        司幽与百里所安合力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看到敌人丢盔卸甲、车辙印乱的狼狈模样，百里所安忍不住将司幽抱起来转了个圈。

        百里所安率着部下乘胜追击，司幽不免担忧。虽然赢了是好事，可是敌人狡诈，若是佯败，百里所安便惨了。

        百里所安年轻气盛，她劝不住。等了两个时辰，司幽不免得要安排人去一探究竟。

        她在城门口点兵，忽而见远处尘土飞扬，黑色烈马破土而来，领头的百里所安用缨枪扎着一只青尾朱雀，一脸傲气地回来了。

        朱雀的尾巴像绸带一样翩然飞舞，少年的骄傲堪比顶上烈日。那是敌人的将领，他擒了来，献给司幽。

        “你说，若我成为将军，便会正眼看我。公主，我做到了。”

        司幽心中一动，拖着长长的、华贵的裙摆，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弯下腰道：“不，你不应该为了我。你会成为盖山的光荣，你为的是盖山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百里所安眼珠儿转向更高的地方，看着司幽的脸孔。他想说，现在的司幽比以往更光辉明媚，他更加渴望拥有了。

        反击战只用了三个月，在敌人彻底溃败后，大军班师回朝。百里所安因为屡立奇功，被擢升为大将军。

        庆功宴上，司幽为将士们敬酒。如今的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心里眼里只想着自己被一个下贱人喜欢，多么可怕。

        或许，岁月砥砺了百里所安，也砥砺了司幽。

        司幽的心中，装下了更广阔的天地。

        司幽端着酒盏慷慨陈词，以盖山公主的身份向士兵们致谢。继而，她又单独举着酒盏来到百里所安面前，莞尔一笑：“恭喜了，大将军。”

        百里所安激动地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关注他，才压低声音问：“司幽，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司幽沉思良久，不置可否，满饮一杯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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