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钦州一害

乔当康原是一只又脏又丑又贪吃的不讨人喜欢的小猪，刚刚化作人形，生得矮矮胖胖，穿着破烂的棕色麻布长衫，躲在知味观倒泔水的水沟转角处，等铺子小二倒剩饭剩菜的时候，便跑过去抢着吃。

        往往没有吃几口就被嫌弃的赶走。于是，夜晚她还要到处觅食，才能勉强填饱自己的胃。令她更为痛苦的是，她的食量是正常人的三四倍。

        因为食量大，力气大，喜欢偷吃和蹭吃的，她被当成钦州一害，人们争相嘲讽她，驱逐她，殴打她。

        乔当康懵懵懂懂地长到人间女子称得上豆蔻华年的岁数，对于人们的驱逐已经习惯了，她躲在屋檐下剔牙的时候，想的是知味观最近的饭菜好像变得可口了。

        听说知味观来了一位年轻的厨子，才二十六岁便能烹调出一手好菜，连在知味观干了一辈子的老厨子都不及他。

        或许是那厨子的功劳，尽管不曾谋面，乔当康在心底感激他。

        印象中，是一个下着淅淅沥沥梅雨的夜，乔当康淋了雨，睡到子时才醒，摸摸肚子已经饿扁了，便照常溜去知味观的后厨。她在偷吃这门技术活上颇有造诣，一头猪不仅能攀岩走壁，还谙熟各种撬锁的技巧，听觉尤其灵敏。

        她趴在屋脊上，耳朵贴着瓦片，后厨竟然还有人掂勺的声音。她一时烦躁，论经验，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这时候应该没有人才对。而再多一个半时辰，就该有人进来准备一天的食材了。

        酒肆粥铺这些卖饭菜的总是起早贪黑，忙得紧。乔当康想，或许再等等，那人就该走了。她安详地躺着，看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越看，越觉得它像一个大烧饼。

        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而那掂勺的声音一直在。

        乔当康忍不住翻了个身，谁承想一转身便从屋顶滚了下去，她惊恐之余，抓住了屋檐的翘角。

        有人推开窗，看见她在空中乱蹬的短腿。乔当康低头，和那人目光对上，又是一惊，手松开，人也向下坠落。

        那人眼疾手快，拽住她的手腕。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你好沉啊。”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人才把乔当康拉进了后厨。

        月色罩在那人的脸上，是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生了细细的纹路，牙齿洁白整齐。乔当康看愣了，她喜欢他的笑容。

        “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第一反应，不怀疑自己是贼。

        乔当康舔了舔干裂的唇，道：“乔当康，肚、肚子饿。”

        男人愣住，继而又笑了，他道：“等一下。”说完，他起身，环顾四周，发现锅里还有一些剩饭，“寅时他们便要来了，我炒一碗剩饭给你吃，你要吃快些。”

        乔当康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补充：“一大碗也不够吃，要吃五六大碗。”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男人隐忍的笑出声来。他把一大锅剩饭翻出来，“放心，够你吃的。我原也想着，每天都剩那么多饭，倒了多可惜，没想到就遇见了你。”

        半刻钟后，乔当康吃上了猪生中第一碗正常的炒饭。虽然只放了油盐和一个鸡蛋，她却感动得泪流满面。她吃饭的样子吓坏了男人，他小心翼翼地问：“不好吃吗？”

        乔当康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哭着道：“不，你做得太好吃了。”

        男人又笑了：“还有，还有。”

        乔当康感动地点点头，继续大口大口吃饭。

        等她填饱肚子，已经逼近寅时，她恋恋不舍，问男人：“以后我还能来吃吗？”

        “你的家在哪儿？为什么不在家里吃？”

        “我没有家。”乔当康道。其实她有家，家在钦山上，但是钦山盛产苦橘，没有办法填饱她的肚子。她是天生地养的瑞兽，可是钦山山神堕神了，山荒了，她不得已流落民间。

        “孤儿？”男人意外，想了会，他道，“晚上到我家附近，我给你做吃的，以后不可以偷吃知味观的东西了，知道吗？”

        乔当康拼命点头。

        男人又道：“我叫周陵余，家在弄西巷口，明晚戌时你在巷子入口等我。”

        周陵余，乔当康一知半解的记住了他的名字。那时候她连他的名字如何写都不知道，却无比笃信，他的名字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后来乔当康才知道，周陵余便是知味观新请的厨子。他那日当值，在观内顺手练习了一下掂勺。

        周陵余在知味观说得上话，请观主将剩饭菜许给他，观主不解，他便道要喂家里的猪。观主欣然允诺。

        养猪不假，此猪非彼猪。

        喂的时间久了，一来二去，乔当康与周陵余也熟悉起来。

        乔当康发现，爱笑的周陵余总是在无人的时候深锁着眉头。问他，他也不说原因。

        乔当康的到来，让知味观生意重新兴隆起来。为了让客人吃到念旧的味道，又能品尝新的菜色，他日夜勤勉地学习烧菜，用料精准到两。

        他做饭的样子，潇洒极了。偶尔，观内无人的时候，周陵余还会让乔当康品尝自己新研究出的菜肴。

        好吃的，难吃的，极其难吃的，乔当康都吃过。

        就在乔当康以为，日子会如此幸福而平常地继续下去时，周陵余忽然辞去了知味观的工作。

        观主不解，或许是老观主已经习惯性依赖这位靠谱的后生，他乍然要走，观主不知所措。

        “在您找到新的厨子之前，我暂时不会离开，但我还是要走。”

        乔当康躲在墙后，隐约听到周陵余与观主的对话。

        “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要成亲了。”

        长久的沉默后，观主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成亲而已，应该还在钦州吧？为什么成亲便不做厨子了？”

        周陵余痛苦道：“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做久了，永远只能在知味观做下去。这不是我想要的。”

        接着，乔当康听到了观主的叹息声。周陵余离开了，自然，他在当天晚上还约了乔当康。

        乔当康低头吃饭的时候，他看着她，忽然道：“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

        乔当康吃饭的动作顿住，他又道：“钦州有三大公害，你是其中之一。我一直很想认识你，恰好你不坏，我便想，反正你都是要偷吃的，不如光明正大地供你吃喝，有了人喂，你就不会去骚扰别人。”顿了顿，他补充，“可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饭，我能供养你，是因为我在知味观当厨子，可以自由分配剩饭菜，若是我离开了，你就得学会自己谋生。”

        他严肃地道：“没有谁天生就该伺候谁。你也要学会融入我们的生活，劳动，换取粮食。”

        几粒米粘在乔当康的脸上，她呆呆地看着周陵余，不知为何，心中酸涩难耐。她的痛苦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痛，风吹日晒雨淋也罢，吃不饱穿不暖被人驱赶也罢，都不及这一次痛。

        原来周陵余对她和旁人对她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更温柔。

        他没有错，她甚至不能怪他。

        乔当康知道的，大街上的乞儿索取无度，有人待他们好，他们就会缠上那个人，像水蛭一样吸干那人的血肉，不知回报。

        乔当康不是水蛭。

        她心中存着与观主一样的疑惑，为什么周陵余成亲就不能在知味观继续当主厨？

        知味观观主最终还是开始寻找周陵余的继承者。也许是他太优秀了，观主忙活了一个多月也不曾找到合适的人选。

        观主打人情牌，求周陵余再宽限一些时间。

        一个半月里，乔当康继续当无忧无虑的小猪。她厚着脸皮向周陵余学了做包子的本事，念着去哪儿偷一笔钱，将自己的包子铺开起来。

        也许是亲近的时间多了，乔当康见着了周陵余的未婚妻。

        未婚妻名林妙香，妙香的父母靠卖柴米油盐为生，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不愁吃穿。她生得珠圆玉润，虽不是纤腰美人，但凹凸有致、肌肤滑腻，喜笑不喜悲，瞧着便像个好妻子。

        乔当康不知何为成亲，只知道周陵余时常与林妙香在一起。周陵余对林妙香与对自己一般温柔周到。

        周陵余的脸上鲜少流露出与林妙香一样的笑容。

        乔当康虽不通人情世故，却不是笨蛋。她很快找到了周陵余忧郁的原因。

        周陵余有大志向，志向远在临安。他从十岁起便开始钻研厨艺，每日掂勺掂到子时方才歇息。所以，他才能在二十六岁便当上知味观的大厨。可他仍觉得不足。

        走南闯北的旅人曾告诉他，各地的美食无穷无尽，钦州的菜再好吃，也有吃腻的时候。年轻人，该多去走走。虽然，你二十六岁，已经不年轻了。

        周陵余像是害了相思病，梦里梦见临安，梦到临安的美食，便念着有一天存够了钱，去临安学习。

        钱存得差不多的时候，父母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成家了。林家的姑娘不错，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我们也觉得合适，不如凑合凑合，让老的也早一天抱抱孙子。”

        周陵余是个温柔的人，不知道如何拒绝。但那意味着，他以后要将更多的时间放在妻子与孩子身上，无论是在知味观继续干下去也好，回家做小本生意也罢，临安的梦都邈远不可寻了。

        他对临安的相思病更加严重，竟然一日一日消瘦下去。

        乔当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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