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仙女曼舞
姜扇女如遭雷劈，僵直地站在原地。她不肯相信，甚至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她苦守的良人，竟然会因为一件小事殒身。
她还以为，贺松青会占满她的人生，原来他只是一个过客。
“扇女，你这样成何体统？”姜老爷怒斥道。他本还想让姜扇女在未来的亲家公面前多多表现，谁承想她一出现就这副猴样，上前便与一名男子叙话。
姜扇女置若罔闻，神游天外似的踉踉跄跄地朝唐家的大门走去。
“小姐！小姐！”
丫鬟阿宁和划船的仆人都从岸边跑了过来，阿宁去搀扶姜扇女，仆人则被姜老爷和夫人叫了过去。也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质问，仆人乖巧地在老爷耳边低语，将方才发生的怪事——道来。
“一个谋士？”姜老爷皱眉。
唐家的人精瞟了他夫妇二人一眼，捋须笑道：“有事便忙去吧。”
虽然丢人，但二老连忙顺着台阶下了，抱歉、行礼、告辞一气呵成。
姜家的书房。
失魂落魄的姜扇女跪在二老前，姜老爷和夫人坐在左右两边。姜扇女抬眸，瞟了眼两位老人，他们的脸上怒火万丈。
姜扇女自问不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可贺松青的死讯真真切切伤了她。她没有想过，那会是她与贺松青见的最后一面，她甚至用锋利的石子划破他的背。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她不会对他那么残忍。
不，她绝不会让他走了。
“如果他没死，你还要瞒我们多久？”姜老爷气呼呼道，“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一年多前，你明明病得不轻，还非要出门，原来是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姜扇女心猛地一颤。她隐瞒的事情终归还是被发现了。
“到底是什么男人，让你如此魂牵梦萦，甚至不惜在唐家出丑？”
“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姜扇女道，“我与他有百年之约。”
她的脸被打了一巴掌。
“不过一个来路不明的乡野匹夫，就将你祸害成这样？”姜老爷气得七窍生烟，“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女儿！”
“他不是乡野匹夫。他救过女儿的命，两次！”
“反了你了！”见姜扇女还要为那人说话，姜老爷火气上头，便要叫人拿棍子打她。老夫人连忙拦着，解围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好好商量着解决，你这拿棍拿棒的是要干什么！”
姜扇女却铁了心不承情，咬紧牙关。
姜老爷不得已又坐下来，摆出一副给她台阶下的样子。
“他到底是谁？”
“贺松青。他叫贺松青。”反正她不说，阿宁也会说，索性她说了，把贺松青三个字咬得缱绻温柔。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十二岁便认得他。”
“他可曾碰过你？”
“不曾。”
听到“不曾”二字，二老都松了一口气。只要生米还没有煮成熟饭，他们就能把她扭曲的感情打死在摇篮之中。
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仆人替他叩了叩门。屋内的三人都是一惊，扭头看去，是笑容温和的唐沅。他行礼道：“我来得不巧了。”
他的笑容让人看不透他是否听到了什么。
两位老人有些儿尴尬。唐沅走进来，道：“我方才听说扇女在春宴上有点不对劲，一时担心才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如此……”
“没什么，只是在训她不守规矩礼仪，让公子见笑了。”
姜扇女觉得，此刻的他们像两条摇尾求食的狗。父亲将她扶起，她向唐沅行礼：“公子。”
唐沅下意识碰她的伤口：“如何把自己摔成这副模样？”
姜扇女后退一步，又行了一礼，不说话。
唐沅的手错愕地晾在半空，自嘲一笑：“是因为那姓贺的谋士？将军帐下谋士千千万，姓贺的也有不少，未必死的贺松青就是你口中的贺松青。”
姜扇女抬眸，眼神复杂地看着唐沅。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方才向你坦露心迹，便觉得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不过我唐沅是个坦荡的人，愿意和他公平竞争。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活着，因为我不管怎样，我都绝对比不上一个你得不到的死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在将军面前尚且能说上话，或可帮你打探一下。”
“唐公子……”姜扇女几乎要怀疑，这样美好的人，真的存在于世间吗？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喜欢之人心有所属，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可是对贺松青的思念盖过了一切，姜扇女又行大礼道：“若公子能帮扇女，扇女感激不尽。就算是死，我也想见他最后一面。如此心愿便了了。”
“你我之间不必那么客气。”他微笑道。
他的微笑让姜扇女产生恐惧，可是他的确如此完美，无可指摘。
唐沅的造访让姜扇女免去了跪宗祠的苦。唐沅的事情也办得十分妥帖，没过两天，他便来了。
他来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甚至在他平静的目光下，姜扇女读出了一种名为悲悯的情感。他看见姜扇女，便上前抱住她：“抱歉。”
姜扇女怔怔的。
“抱歉”两个字力如千钧，让人难以承受。仆从们把一具尸体搬了进来，焦黑的尸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貌，然而他的背还是干净的。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疤赫然映入眼帘，姜扇女的呼吸凝滞了。她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像是掉线的珍珠坠落。
唐沅道：“贺松青，祖籍历阳，十二岁时因为姜家收盐的价格又压低了，难以维持生计，便与父同来青州。也是那时候，他见过你一面。后来，他为了仕途又来青州，在友人蔡华的介绍下入将军幕，成为行军参谋……”
“不要说了。”
她知道，他在江边散步，看见有人放火烧粮，便设法报信。不承想被贼子发现，以刀击杀。贼子恶毒，杀完人又将他扔到粮仓旁边，往他身上浇油，将他与粮食一并灼烧。
她想起上元时节，她戴着面具在江边赏灯。贺松青就在她身边，与友人叙话。为了追逐他所在的画船，她一不小心坠了江。
与贺松青重逢的过往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一举一动，都像缠住她的麻绳，剪不断，理还乱。
姜扇女望着尸体，直挺挺的向后仰去——她昏迷了。
那具尸体葬送了她多年的热望，急火攻心，缓了好几天，她才悠悠转醒。她甚至痛恨自己为何还会醒来，如果不醒，就不用面对现实。
娘亲端着药进来，温柔道：“这几天多亏了唐沅公子照顾你，回头你可要好好谢人家。”
姜扇女茫然地看着她，如何感谢？让她在痛失挚爱的时候，依然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新人？贺松青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她的。
她甚至自责，如果不是因为一心想要飞黄腾达，够得着她，贺松青或许就不会死了。
母亲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只劝她喝了药，回头去唐家走一趟。
姜扇女恹恹的，吃了药就僵坐在床上，一直等到深夜。父亲也过来了，对她十分殷勤。大抵是觉得贺松青死了，唐沅还对她不离不弃，便将她当成了攀高枝的天梯。
姜扇女看着满桌子的吃食与玩物，冷淡道：“我想带着松青的骨灰去历阳。”
姜老爷置若罔闻，端起一碗燕窝羹：“都是唐沅唐公子送来的补品，你这回可要好好表现一番。”
姜扇女固执地重复道：“我想带着松青的骨灰去历阳。”
“放肆！”姜老爷终于绷不住了。自己怎么生了如此没用的女儿，整天只知道意气用事。上次春宴的事情有惊无险，她竟然还想搞幺蛾子。
不许，坚决不允许。
姜老爷出门的时候还反锁了门，恶狠狠道：“这些天你就在家里好好反省，哪儿也不许去。贺松青的尸体自然会有人帮他料理，你不用管了。”
如果姜家的女儿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做到如此田地，全天下人都会看他的笑话。姜扇女眼睁睁看着那门锁起，听到锁头咔嗒落下的声音，浑身发冷。
她盯着满桌子的补品，眸光一凛。
青州鹿台在姜宅附近，鹿台有七层楼高，站在顶端可以俯瞰整个青州。唐沅正与友人在鹿台顶小聚。他总是微笑，笑模样温柔。
友人指着姜宅的塔楼问他：“你看，月亮此刻正挂在塔楼的楼顶，月亮中心似有仙女在曼舞。”
世上没有仙女。
唐沅在看到眼前的景色后，生平第一次流露出惊悚之色。
那衣裙漫飞的女子不是住在广寒宫上的仙人，而是大病在身的姜扇女。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远的距离，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如此肯定。
唐沅失措，扔下酒杯，不曾多说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借了一把梯子爬上塔楼二层，然后快速地往塔楼的楼顶奔去。姜扇女单薄的衣衫在夜风中摇曳，她看着满城寂寞的夜色，只觉得人生一片混沌，不知道如何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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