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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郎晏这一觉睡得难得安稳,他少有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最初是在北地的一个小野村里长大的。北地常受魔族侵扰,城池的防护范围有限,这一类不知名的小野村不知几多。

        郎晏是个孤儿,是被人从荒野里捡回来,挨家挨户各自接济一点养大的。他记事早,最早能意识到自己不同于常人,是三四岁的时候。

        村里人成分杂,但粗的来讲可以分为三类:城里面活不下去跑出来的人,被流放到北地自生自灭的人,还有不受两族待见放任自流的人蛮。

        其实前两者多少也看不起后者,但毕竟聚在同一处过活,也就把那点儿轻蔑藏在心里头。只是,小孩子藏不住事,尤其是郎晏身为人蛮,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郎晏那会儿寄居在一个老人蛮的屋里头。老人蛮腿脚不便,勉强伺候着屋子后面刨出来的小块菜地,白日里他就把郎晏放出去,去给别人家帮忙干点小活,来糊口饭吃。

        他素来吃不饱,能饿一顿,饱一顿,都是天大的喜事,所以在同龄人里头,个头是最矮的。而他在干活的时候,旁的小孩就喜欢拿他取乐,或是唱歪歌说他是个没人要的混血崽种,或是干脆揪着他的魔族特征变着法儿地欺负他一顿。

        郎晏打不过骂不过,大人们也不管,他就把事情憋在心底。可次数多了,郎晏也是没忍住到老人蛮跟前掉着眼泪哭诉。

        老人蛮坐在土炕上默不作声地听着,等到郎晏哭累了,小声小声地啜泣时,他才摸了摸郎晏的头,开口道:“受着吧,这就是我们生来该受的罪。”

        郎晏不能理解,但也只能受着,顶多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时,心里面咒他们早晚要遭报应,当然明面不能说,说了这活儿就白干了。

        如此日子,本是就这样日复一日,看不见奔头地过着,却又在一次魔族来打秋风的时候,潦草地画上了句号。

        没有任何预兆,在初雪落下之前,黑压压地来,黑压压地去,烧杀劫掠,不论老少。等郎晏跑出来再看,老人蛮死了,屋子倒了,整个小野村,全毁了。

        他是想过要他们遭报应,但也最多是看着别人爬树掏鸟蛋,想象一下他摔下来把腿摔折的程度,又何曾想过,会落到如今的田地。

        “我看见了,是妖蛮们的骑兵。”幸存者里面,有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而旁人的目光也一瞬间聚集到队伍里的人蛮们身上,郎晏也没有逃过。

        “他们是人蛮……”“蛮子都没死几个……”“说不定就是他们把人引来的……”

        有小孩当即哭着要往郎晏身上招呼,嘴里骂着“都怪你”“魔族都该死”“你怎么还活着”云云。郎晏动了动嘴皮子想反唇相讥,可他突然记起了老人蛮的话,好像懂了点什么,便什么也没说。

        一群人最后商议着要往城里去,在废墟里翻了些还能用的家伙什,拖着几辆破板车上了路。人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散了几个,才落到最后面跟着。

        路上,郎晏见到了一支又一支同样遭灾的流民们,而他们再憔悴的面容,看到他的时候,又总能绽露出迁怒的敌意。

        他愈发的沉默,低着头,没抬起来过。

        几日的脚程过后,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城外,而隔着大老远,他们就看见了在城外围得水泄不通的难民们,他们也挤了过去。

        城门处盘查的士卒们吆喝着维持着秩序,一开始还吵吵嚷嚷的听不清在说什么,等凑近了,一人站到石头上,手里拿着文书大声骂道:“想进城的都给老子放规矩点!妈的,一个个都站好了别给老子惹事!还有你们些个蛮崽子,都给老子滚!城内不收!”

        人群里有弱弱的反抗声:“凭什么呀?我们什么都没干,我们也是良民啊……”

        “良民?我呸!”士卒头子直接一口唾沫吐了下去,“一帮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种!也就是城主大人仁慈,要老子说,天知道你们是不是魔族奸细,都杀了干净才好!”

        “好!”“说得对!”“打死他们!”

        先前出声的人还没来得及再说,更多的民众反而义愤填膺地喊了起来。他们就地取材,拿着锅铲、菜刀、锄头之类的,一步步逼近,把人蛮们逼到外圈,分隔开来。

        “去死!”一块碎石,“嗖”的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到了郎晏前面的一个人蛮头上。

        “去死!去死!”见了血,更多的人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喘着粗气冲了上来。

        人蛮们只占少数,不敢交锋,狼狈地向后逃,却反而助长了人们的怒气,更加歇斯底里地把火气撒在了他们身上。

        郎晏弯下腰,抱着脑袋被裹挟着东倒西歪地逃窜着,入耳的,是惨叫、呻|吟、咆哮、哭啼。

        大概一切都可以归结于两族间的传自上古的血海深仇,只是郎晏跑着,又想哭又想笑。他又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不敢向魔军们舞刀弄枪,而是对他们赶尽杀绝。

        ——也不过是因为,他太弱了而已。

        此后过了月余,郎晏跟着别人,东躲西藏地在这地界上辗转来辗转去。他们又去了好几座城,被赶了好几次,最后趁着混乱,郎晏混了进去。

        但他进了城,才发现这里更不欢迎他。

        郎晏太脏了,衣衫褴褛,更重要的,他还是个人蛮。

        他试着学叫花们乞讨,但人们见了他,视而不见是好的,多的,赏赐给他的是一句“晦气”;他也试过去小偷小摸,但毫无疑问地被人发现,然后拳打脚踢的就往身上一顿招呼。

        所有人都在排斥他,即便是采生折割,都落不到他的头上。

        郎晏想活,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这是他这会儿唯一还能自己决定的东西了。他活不成人样,那就趴到地上,去同野狗们争食。

        而这下,又有人看了惊奇,把他抓了去,洗干净一看,虽然瘦小,但也是个清秀的胚子,于是动了脑筋,把他送入京里面,去当条宠物来供大人物取乐,兴许能挣上一笔。

        他们给郎晏戴上锁铐,一遍遍地调|教他,试图驯服他的野性。而他始终凶性不改,过程中表现得再温顺,真见了人,只是缩着身子,喉咙里咕哝着呲着牙吠吼。

        一来二去,不出意外地,郎晏便成了这一批货物里,唯一的滞留品。

        抓他的人嫌恶极了,他没耐心陪郎晏再玩下去,冷笑道:“你不是凶吗?好啊,让你好好凶一回!”

        他把郎晏扔进台子里,那台子平日里用来斗鸡斗狗,而他把郎晏与一条饿狠了的大狗关在一起,要不他咬死狗,要不狗吃了他,也算是全了他见到郎晏时的妙缘。

        第一次,是郎晏赢了。但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郎晏撕扯开了大狗的喉管,众目睽睽之下,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然后开膛破肚,埋头苦吃。

        可就是这茹毛饮血的画面,却一下子令郎晏出了名,成了台子里的红人。

        这人蛮就是个贱骨头,这才是商机。那人想着,把郎晏继续锁到铁笼子里去,花价钱给他看病,然后等伤好了,再上台子。

        他们拿郎晏的胜负——或者说,生死——开赌,而赌徒们拿着票据,站在台子外面,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倒是比台子里的人蛮和狗,还要更像野兽。

        一次接一次,伤了下,好了上,恶狗越来越凶,最后一次是一条体形超郎晏一倍的猎犬,郎晏拼了命,但还是很快被它逼到了角落里。

        郎晏被咬得周身没一处好肉,他的血像是快要流干了,在他身上成了一层包浆。

        他想要睁开眼,想要再挣扎一下,可是血糊住了眼睛,黏住了,他差不多没了力气。

        而那猎犬低下头凑到他的脖子旁边,嘴里面哈出来的水沫子就着郎晏身上的血气,勾得它不安分地把舌头在郎晏的颈侧来回地摩挲着,迫不及待地想要享用它的大餐。

        够了。郎晏面无表情地看着梦境进行到这一步,在心里面想着。

        他平日里也曾断断续续地回想过,只是远不及这一场梦境来的清晰分明。他是没想到自己原来记得这么清楚,苦痛刻在骨子里,还能让他一阵阵地幻痛起来。

        我应该是恨的。郎晏想。

        他没理由不恨,只看这梦里的一场,他理应是诸王里头最想覆灭整个人族的那个。可此刻的他,心里面虽有愤恨,却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股缺失感涌了上来,根本无从宣泄。

        真麻烦,郎晏闭眼。精爽晦暝,魂魄有失,但他也无从入手。

        而再看眼前定格着没变的场景,郎晏突然想起来话本里常说他和小安王的初见乃是三生命定,所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小安王从天而降,救下了他?

        郎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知为何觉得很好笑。

        是个好梦,该醒了。郎晏记不起后续,浑不在意地呼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的视角被剥离了出来,成了个局外人,看着这梦境不受他控制地延续了下去。

        郎晏正纳闷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含怒而至。

        “孽畜,休得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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