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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这见鬼的天气!”

        素裹的城墙上,年轻的士卒打了个喷嚏,又紧了紧衣服,缩着脖子朝手上哈了口白气,这才敢带着点余温往布条底下红肿的眼睛揉去,嘴里骂骂咧咧地小声抱怨着这北地的寒凉。

        此时离午时还差一刻,天空中犹挂着些细雪,但这也丝毫不影响白日晃晃地在顶上露了头,虽不及夏日的那般炽烈,可往着地上一映,也还是刺得人眼珠子生疼。

        倒也确实是苦了这头一回遭风雪摧残的新兵蛋子。

        老兵猫在城垛后面,正贴着墙,扒拉着瓦盆里的炭火。

        他的脸上有道疤,听了新兵的话,笑了笑。

        今年的冬天,来的是比往年的要早一些。冬至刚过去不久,北风打紧了一吹,大雪便纷纷地落了下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这河关里里外外,就被披了一层霜白。

        而往着城墙上这么一站,放眼望去,除了界河奔腾依旧,这塞北的风光,就都被这一抹白色连在了一起,很是苍茫茫一片,也真真是称得上壮观一词。

        但其实看了有些时日,就连新兵都开始生腻,更遑论是见了这么多年的老兵了。

        错非是前些日子河对岸又新升起了一座金帐,这上头也不至于把他这一把老骨头又拎出来丢人现眼。

        老兵想着,把手伸到怀里掏把掏把,取出来一只掉了色的小竹筒。

        军中禁酒,这一筒子酒还是冬至那天一群老伙计偷了葛帅的私藏,然后他再从这帮老油子手上又劫了一道才得来的,得珍惜。

        老兵揭了盖,慢腾腾地伸长脖子砸吧了一口,又漱了几下,方才咽了下去。

        畅快。

        新兵鼻子尖,大雪天的硬是从这冷冽里循着味凑了过来,恬着脸跟老兵求道:“永贵叔,给我也来一口呗。”

        老兵乜了他一眼:“瓜娃子毛都不知道长没长齐,喝什么喝!”

        不过说归说,老兵还是把酒筒递了过去,毕竟他也是过来人,知道这确实难熬,而能来点酒激一激这年轻人的火气,总是好的。

        顿时吨吨吨下肚,老兵一个不留神,新兵就全给他干完了,急得一巴掌呼他脑袋上,骂道:“你个兔崽子!”

        老兵还在心疼他的酒,而新兵喝完之后,肚子里像是有团火,融融地烧得舒服,于是这胆气也跟着上来了,拍拍脸,嬉笑道:“叔别生气嘛,你看,要不侄儿陪您唠唠嗑,怎样?”

        “不怎样,玩忽职守!”老兵没好气地说着,“就你那点小心思,要放当初落我手上,看我练不死你!”

        “是是是,叔说的都对。”新兵笑得很狗腿,恭维道,“也就是您不爱管事,否则我怎么能在这儿见着您呢,简直太荣幸啦!”

        花花轿子被抬舒服了,老兵脸色好看了一点,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是不知道,这当年呐,我可是随葛帅一起入的伍。这一群人里面,我的资质最次……”

        老兵还是随了新兵的愿,一脸唏嘘地说起了从前。

        新兵耐着性子听他讲那些磨出茧子的过往,边捧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气口,赶忙插了进去:“所以叔,您要不,再顺便给我讲讲——”

        他的嘴朝着河对岸努了努:“——对面那位?”

        “哟,我说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被截了话头,老兵并不意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提起那人,他脸上的神色是显得复杂了点,“狼炀王,魔族蛮部之主,武力高强,战功赫赫,是一位大人物。”

        “叔,咱不带这样糊弄人的……”新兵憋不下去了,跟老兵叫屈着。

        老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说,你要听什么?”

        “这不,这不听人传,说这狼炀王,是个断袖嘛!”新兵彻底地豁了出去,“说是他收了一屋子男宠,还专宠人族,所以现在才会来和咱谈和的?”

        “你信?”老兵摇了摇头,嗤笑了一声。

        话说开了,新兵索性也就说了下去:“那就算这个不是真的,至少当初,传的到处都是的,他和那魔族走狗的事……”

        话还没说完,老兵的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闭嘴!”

        新兵被吓了一跳,立马噤了声,又听见老兵找补了一句:“大人物的事,别瞎掺和。”

        新兵称是,没敢再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老兵蹲了会儿,心底追忆了一番当初跟着葛帅见那位的风光,又起身,眯缝着眼望向远处。

        午时已至,城里的铎声响起,空中雪花兀自飘着,随着声浪慢慢地晃荡着,显得愈发的悠扬。

        营地中央,邬虚掸去肩上的雪,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这顶帐篷是没开顶的,透不进一点光。地上是青黑色的石面,泛着凉意,与角落里袅袅的安神香凑在一块儿,清幽里渗着清寒,倒是般配。

        邬虚点上了烛灯,挽起袖子,款款地走向帐中央,娇声唤道:“大郎,该起床啦~”

        身为鬼王,邬虚的肤色很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苍白,但他生前好歹是名馆子里的魁儿,略施粉黛,却是呈现出一股子如不胜衣的病气的美,很适合他此刻的举止。

        郎晏:“……闭嘴。”

        修长的狼身伏在地毯上,四周散落着话本,他睁开眼,并不打算怜香惜玉。

        “嘤,你凶我,好坏坏。”邬虚演上头了,拿袖子抹了把并不存在的辛酸泪。

        郎晏没有搭理他,抖了抖毛,走到屏风后面,再出来时,除了一双狼耳和身后狼尾,已是蜕去了兽形,着一袭墨色裘衣,肩宽腰细,孤高冷傲。

        邬虚挑眉:“哇奥,郎,你好俊哦~”

        “呵。”郎晏依旧没给他面子,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过夜了的冷茶,然后轻描淡写地一刀扎了下去:“忙完呢?”

        邬虚:“……你这人好生过分。”

        自四年前国战休止,邬虚便找好时机自请来了此地,本以为能就此过个清净安生的快活日子,结果旬日前郎晏不请自来,啪,这快乐的日子,没了。

        邬虚哀怨地给了郎晏一记眼刀:“臭男人,也不看看是谁害的,都不晓得哄哄人家。”

        而郎晏放下茶盏,淡然道:“饿了,传吧。”

        邬虚:“……”怎么吃不死你个狗玩意儿。

        鬼部无需进食,给郎晏备下的吃食还是这些天用早年人族将士的尸骨和河关那边换来的,算不得玉宴佳肴。

        不过郎晏倒也不挑,一边吃着,一边问道:“说说吧,情况如何?”

        “还能怎样,也就那样。”脾气耍归耍,谈起正事,邬虚不得不嘟囔着回道。

        他说着,再三犹豫,问了出来:“所以,这议和,真不是你假传皇命?”

        “不是我跟你唱反调,你也知道这事儿上我是无所谓的。”邬虚郑重声明道,“就是,别的不谈,单说你姐……夜王她,会同意?”

        “不觉得现在再问这个,晚了吗。”郎晏抿了口热汤,然后随口解释道,“她,打不过我。”

        邬虚:“……”可以,很强大的理由,同样打不过这狗逼的他眼泪掉下来。

        “至于君上,他大概,是觉得会很好玩吧。”郎晏清楚邬虚想问什么,没玩什么故弄玄虚,放下碗,嘴角勾了一下,接着说道。

        邬虚听着,对此表现得恭敬了一点,毕竟他没那么超然。

        只是看着郎晏这心如止水的样儿,他又是没忍住,多嘴地问了下去:“所以,你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跑那边去会情郎?”

        郎晏瞥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但这一次,邬虚胆子很大,奇怪且鄙夷地看着他:“你不是?”

        郎晏一顿,似不经意地问着:“……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嗯,你问我?”邬虚讶然,品了品,意兴盎然地反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说说?”

        “咳,那假话就是,你们俩,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邬虚笑得很灿烂,“至于真话,郎呀,你就是个求而不得作天作地的天字第一号痴情种,惨哦。”

        郎晏默了一下,提出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是我看不上他?”

        “你觉得可能吗?”邬虚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郎晏不出声,从书摞里挑出来一本,摆在邬虚面前,书名——《安王追妻》。

        “噗呲。”邬虚一时没憋住,他在郎晏的目光下高高兴兴地转了一圈,然后娇羞地作了一个揖,“小生不才,正是本书作者。”

        “那会儿啊,消息传得无人不知,君上他看书文里,你委实是卑贱了些,就差我帮你挽救下风评,只可惜,没人买账,所以你手上这本,还是孤本呢。”

        说着,还顺势拍了拍郎晏,道:“好好收藏。”

        郎晏:“……”

        他倒了杯新茶一饮而尽,然后指了指外头,吐出一个字:“滚。”

        “是是是,这就滚,这就滚。”邬虚心情好转,也就懒得跟这人计较,“另外,刚刚消息传过来了,说是拿主意的人到了,暂定在申时河边,可有异议?”

        郎晏不答,视为默认,待邬虚走了之后,他独自思忖了好长一段功夫,方才拾起另一本快看完的本子,直接翻到最后。

        【却见小安王一把挣开了狼炀王的怀抱,狠狠心将其推开,直言道人魔殊途,要他速速断了念想。】

        【狼炀王无力地瘫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小安王束手由着来人擒了他去,可却无力回天,便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

        【孽缘至此,告一段落,有道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不,这不可能是我。郎晏面无表情地把书合上,心里面翻起千层浪。

        “小安王,余平。”他翻来覆去地嚼着这几个字,只道荒唐。

        且不提什么有力无力的问题,若真是毫无瓜葛,那人又怎会被举国视作叛徒,可要真与他有一腿……

        这京城,非去不可。郎晏闭眼,捏着书,显得自己很有力地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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