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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一部夏天的木19(2)、20


陈竺冲出房间,瞪着坐在餐桌前准备开饭的陈江天,喘了几下没说出来话。

        韩秀端着一盘菜,还没放在桌上:“这架势,怎么啦?”

        陈竺没回答她,还是看着陈江天:“你给我的化妆品,从哪里来的?”

        “品牌商给的。”陈江天奇怪地看着她盘问的架势,“你不知道也正常。这是个外国的直销品牌。告诉你啊,我已经和他们高管搭上联系,要做代理就做全省的……”

        他话语里逐渐多了吹嘘之意,陈竺尖着嗓子打断他:“什么直销!这是传销!传销!”

        陈江天脸色一变:“不懂瞎说什么!人家企业有直销许可资格。我在商业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搞不清传销是什么样吗?”

        “那我问你。”陈竺冷笑,语速飞快,“这个模式,是不是在卖产品拉人头、发展业务员?是不是不会按月支付直销员报酬?是不是每一层都有返利?直销传销有多少区别,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会顺着直销进传销了。”

        她早有机会知道的。现在她要为自己的漠不关心承受心灵的代价。

        “说得头头是道。”陈江天的声音沉下去,“陈竺,你为什么总要怀疑爸爸,总要挑爸爸的刺?”

        陈竺看着他的脸。那是失望的表情吗?她几乎想仰天大笑了。他有什么可失望的?

        “爸爸,为什么你不能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呢?”她反问道,“我们家这些年已经回不去了,你为什么不能往前看呢。”

        陈江天的文化程度其实并不高,陈竺的祖父母辈也都是普通人。洛城名利场上大部分人家,都是吹上了早些年下海的春风,积累最多两代。中国当代史动荡,该破的都破了、该砸的都砸了,没什么世家。

        弄潮儿的淘金梦破灭在金子到手之后,他们比起直接失败的人,更是不甘心。

        “以前的事,你吸取教训了吗?一点都没有。”

        韩秀看了一眼陈江天铁青的脸,小声劝道:“竺子,别说了。”

        陈竺停不下来。她的沉默和冷漠都是无知的自我欺骗,帷幕揭开一角,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不告诉我,我知道家里还有点积蓄。就是攥着这点钱,你想了这么多年,总想着再折腾一把。我刚上高中,你觉得家里发生了那事,你一败涂地、见不得人,撒手跑到石城……”

        “别说了。”陈江天怒呵一声。

        陈竺还在说着,“人脉没了,关系都断了,还天天想着不切实际的事情。你知道吗?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想和以前的生活有一点牵扯!而你,总要回头看,你觉得对别人呼来喝去、被别人叫‘陈总’的感觉很好。这些虚名……”

        “我让你住嘴!”陈江天抓起桌上的透明小酒杯摔向她。陈竺愣在原地,杯子落在她脚边碎成片片。

        “你高中三年生活费从哪来的?不孝女,说这种话!谁把你养这么大?”他气极了,脖子红了一圈,几乎在吼。

        陈竺立刻转身回房,几秒钟后她拉着行李箱出来,没说一句话、也没看谁,带着股冲劲儿往门口走。韩秀急忙要上去拦她,被陈江天一把抓住。

        “你让她走!她看不上我这个爸,我也不想有她这么个女儿!”

        奶奶去和小区里刚认识的老太太搓麻将了,这会儿还没回来,没人能拦住她。

        陈竺提着箱子下了楼,用力深呼吸一口气,流淌着的夜晚气息绵延入肺。天已经黑了。

        她没有丝毫迟疑,快步走入夜色中。刚才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她的第一个从脑海中闪过的想法非常荒谬,但又合情景。尼采果然说的对,世间就是永恒轮回。以为往前走的,其实回到原地。刚才出门的一幕多么像五个月前啊。她和陈江天就像两个炮竹,捱得太近,一个起了火,势必会把另一个点燃。

        陈竺越走越快,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街道直走,像是要把一切纠缠不断抛在身后。行李箱的轮子发出摩擦地面的声响,街道喧闹,车来人往。但她听得不很真切。

        不知走了多久,一声粗俗的骂人话将她叫醒。她一看,一辆黑色的轿车堪堪停在离她一米的地方,司机的头伸出车窗怒目而视。陈竺觉得他的表情丑得像极了陈江天,没理他,拉着箱子继续过了马路。

        走了十几步,思维回转,她感到一阵后怕,全身立刻卸了力。陈竺竭力控制自己发抖的双腿,顺势坐在行李箱上。她低下头,几滴水珠落到地面。

        旁边在店外支个摊位卖着未售完面包的店员,看她坐久了,出声问她有没有事。陈竺抹了把脸,站起身,笑着摇头。她手一伸,拿起一个杏仁可颂:

        “这个多少钱?”

        陈竺买完面包,在附近找了家星级酒店。在家最后一个晚上,发生这一出,她的心情还没收拾得妥帖到可以直接回去。

        她把身份证递给前台的工作人员,等着入住手续办好。身边突然来了两个人,一对男女说着调情的话,其中那个男声有些耳熟。

        洛城有那么多酒店,我怎么就走进了这家。

        陈竺咬牙。下一刻恶魔的话语响起:

        “陈竺姐姐,你怎么在这?”

        陈竺只得侧过身,装作刚刚发现的样子:“林璟琪……是吧?”

        林璟琪没想到在这碰到她。他的目光停在她脸上的时间有点长,陈竺有些恼怒地想,她的失魂落魄又让这个人看了去,一次两次的。

        “房间是6606,请上六楼,电梯间在那边。”

        前台小姐将身份证还给她。

        “我先上去了。”陈竺敷衍地打了声招呼,径自朝电梯间走去。她的情绪还没稳定,甚至懒得瞧旁边的小姑娘是不是上次商场那个。

        陈竺在房间里洗了澡,换上睡衣,把自己甩到床上。她双臂枕在脑后躺着,内心却不得安宁。

        她给韩秀发了条微信后,从箱子里翻出电脑,准备找部电影看,转移下注意力。这时有人按了门铃。

        她起先没听到,响了两声,她才发现确实是自己的门铃。接着铃声换成了克制的敲门声。

        陈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满满挪到门边。“请问哪位?”她开口问,悄悄拉上反锁的门链。

        “我是刘旻杉。”门外熟悉的声音答道。

        陈竺心里惊讶,嘴角微抿,想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换下衣服。”

        过了一会,门开了。刘旻杉看到陈竺穿着宽松的休闲装,冷冷清清地扬眉看他。“进来吧。”她转身从桌上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书包放椅子上吧。”

        刘旻杉近看才发现她眼圈有点红。他接过水,和手上的塑料袋一起放在桌上:“我买了热牛奶,太晚了喝奶茶会睡不着。”

        “林璟琪和你说的?”陈竺坐在床沿,“我的状态看起来这么糟糕吗?”

        “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刘旻杉捡了张椅子坐下。

        他接到林璟琪的电话是晚自习前,现在看来电话的描述不无夸张的成分,或者是他又错过了情绪的切口。电话挂断,他坐在座位上继续看卷子,心却一直不安定。最终推动他逃掉晚自习的一个突然想法是,人不该给自己设限,也不该给别人设限,不能把人与人间关系的线在心里画得太清晰。他应该克服勇气匮乏。

        “太丢人了。”陈竺很沮丧地手肘支在膝盖上,叹了口气,双手捂住脸。

        刘旻杉刚刚在出租车上想清了陈竺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夜晚拖着行李箱却不回家,原因除了矛盾复发无他。但他不准备求证,并且打定主意,绝不说寻根探底的不成熟之举。

        陈竺的动作让他怀疑自己出现的意义,因为看上去,她陷入新的负面情绪。刘旻杉不懂的一层道理,有时候一些人的存在,对于另一些想要回避的人来说,本身就是负担和难堪。比如第二名者不会和万年第一长久并行,考上大学者逐渐失去名落孙山的好友。

        他内心复杂,双手握住她的手腕,试图看到她的脸以给自己一些信心。陈竺闷闷的声音隔着手掌传来:“你甚至还翘了晚自习……”

        “只是晚自习……”声调比平时稍轻,“吃晚饭了吗?”

        “我买了面包。”

        “那出去吃晚饭吧。”刘旻杉握着她的手腕,顺势将她拉起来。他没用多少力气,陈竺表现出惊人的顺从。

        夜晚天空中闪烁着几点星光,其中一颗大星星是木星。陈竺一言不发,刘旻杉看了会儿天,低头问她想吃什么。

        “烧烤。”她答道。

        自助烧烤店里人声鼎沸。刘旻杉翻着几串肉,陈竺找服务员要了两罐可乐。

        “你笑什么?”似乎因为脱离了二人独处的幽闭环境,吸入了不少人间烟火气,陈竺恢复了些精神,一边拉开易拉罐一边问他。

        刘旻杉看她仰头猛喝几口,然后将易拉罐拍在桌上,才慢慢地说:“只是突然发现我们有不少相同点。”

        “你说说。”

        “比如,你自己说的,我们都不喜欢钢琴。我还发现呢,我们都看不惯林璟琪以前的发型……”说到这他笑了一声,继续道:“最擅长的科目是英语,最不擅长数学。喜欢雷雨天,讨厌被束缚,和父母待在一起总是不快。现在又多了一个……”

        他手一指面前的可乐罐:“都会喝可乐来减压。”

        他说得有点多,陈竺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声。“居然都对。”她拍了拍手掌,“那我再告诉你一个,我们恐怕都不喜欢被人悄悄观察。”

        “我其实并不讨厌。”刘旻杉想了想说。

        “那我再告诉你件事,这个我喝可以,但是青春期男孩子最好不要。可乐杀精。”

        刘旻杉脸上红云密布,彻底闭了嘴。那罐可乐再也没碰。

        其实他已经吃过晚饭,还是陪陈竺吃了一点。陈竺罐里的可乐还剩下最后一口时,她轻轻用罐身碰了碰刘旻杉那罐。

        她面部平静,姿态松弛,话语间却没有丝毫不正经:

        “现在我至少觉得今晚没那么糟糕,所以谢谢你。”

        刘旻杉的心又开始加速。

        20

        我们如何确立自我的基础呢?依靠差异。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除了自我,皆为他者。比如为何步入青春期的学生总要标新立异、比主流划分界限,因为身体变化和大脑发育使他们恰恰发现了自我。

        那么我们如何将他人纳入自我?方式是共同。增加共同的经历、发现共同的特点、绑定共同的命运云云。父母看到子女与自己相似的脸,心头便漾起舐犊之情;两个陌生之人共同走过很多次路、吃过很多顿饭,似乎就拥有了对方的部分时间乃至生命。

        建立共同的方法,要么是把她拉扯到自己的世界,要么是义无反顾地扑入对方的世界。智者如前,善者如后。智者少,所以单恋之人大多卑微。因为他们强求地要贴近对方的世界来建立共同,等价于放弃了一部分自我。

        陈竺离开前拉开窗帘,晨光熹微。她推开房间的门,刘旻杉身着普兰色的宽松上衣靠着墙壁,静目半阂。

        她昨晚在说到一早高铁时,明确告诉过他不用来送。陈竺有些难过,同时又升起对这种情绪的自我鄙夷,说到底它可以归于大姐姐的自责和怜悯心,并不能回应什么。

        “你甚至又翘掉了早自习。”

        “今天是周六。”他用语言的艺术撒了个隐形的谎,陈竺没揭穿他。

        出租车上,陈竺突然想起了照片,问刘旻杉他们那次到底有没有吃红薯。

        刘旻杉想了好一会儿,确定地说:“没有。”

        “我就说,为什么我没有吃到的记忆。你也太小气了。”她这会儿生龙活虎起来,开始不讲道理。

        那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去马路对面买了红薯,回来后陈竺却已不在原地。刘旻杉想,如果他能说一句简单的“我去买”,是不是他们的关系就会有些改变。小孩子交朋友或讨厌一个人,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最后出租车在入站口外停下,陈竺让他直接坐这辆车回学校。刘旻杉帮她从后备箱取出行李,听到陈竺叫了声“奶奶”。

        两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面前,一位年长的,头发灰白,陈竺应该是在叫她。

        “妈。”她又说。

        刘旻杉感觉到两道视线细细扫视着他,身体逐渐僵硬,尴尬地开口:“奶奶好,阿姨好,陈竺老师之前给我做家教,我妈让我来送送她。”末了又补上一句:“我昨天住自己家里的。”

        他退后了几步,留给她们家人说话的空间。

        陈竺抱了抱老人:“奶奶,我去上学了。”

        韩秀说:“你这孩子跑得好快,我昨天一出门,你都没影儿了。”

        她看向妈妈,又倾身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道:“妈,对不起。你好好地劝劝爸,我会给你们打电话。”

        整夜的辗转反侧搞得她精疲力尽,她明白了一层新的道理——所谓“人艰不拆”,就是人生已经如此艰难了又何必拆穿呢。

        韩秀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到学校记得发个短信。”

        刘旻杉买了三份早餐回来,其中一份给陈竺单独打包。他把另外一个袋子递给韩秀时,对方看着他直笑,温和道:“辛苦你了,小帅哥。”

        刘旻杉也想要告别拥抱,但他知道这念头有些荒唐。

        陈竺只是说,“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戴上口罩走进入站口。他凝视着那个背影,眼里是两个人,多出一个自己。

        陈竺在高铁上睡了一觉,醒来后顺手打开早餐袋。袋子里还有个小袋子,附赠一张卡片。

        顿时她睡意全消。

        窗外景物向后飞奔,洛城已被撇于百里之外,连同这个夏天。卡片上黑色墨水字如其人:

        我来是给你这个,你收下它吧。尊师重道的谢礼,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盒子里是一副新墨镜。

        陈竺想到栗子糕和按摩仪,无声地笑了。

        新发现的共同:实用主义万岁。狡猾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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