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云水相托（2）

一云水相托(2)

        就这样一转眼，两年过去了，上次来程宇家，碰巧安慧带孩子去了娘家。给娘俩检查完，乔飞收拾好药箱正要走。

        程宇放下挽起的袄袖十分恳切地问：“乔大夫，下午有约好的病人吗？如果没有，能否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吗？”

        乔飞有些意外，程宇平时话不是很多，今天出人意料地主动请他留下来，想必有什么事，因那日确实没有当紧的病患，想想一个大老爷们成年累月在家憋闷着也有几分同情，就爽快地应允了。

        程妈忙着去买菜做饭。

        程宇看乔飞答应了，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欣喜里夹杂着些许惆怅。

        乔飞忙着收拾药箱并未注意到程宇的这些变化，他把收拾好的药箱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自己则坐在程宇对面的沙发上，单等程宇开言。

        程宇本不善言谈，聊了几句家常，便沉默了。

        乔飞看他表情分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却又涨红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自己看了都觉着难受，于是起身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笑着安慰道：“有什么事，不好讲，要不改天再说？”

        程宇看了一眼乔飞很诚恳的样子，神情有些抱歉地摇摇头，咬了一下嘴唇，闭目凝想了片刻，低下头长舒了口气，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乔飞本来觉着聊聊天，解解闷没啥，可是看到程宇这一连串莫名其妙极不自然的表情，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弄不清他这个闷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满腹狐疑地望着他看起来有些难受的表情，自己都为他着急了。

        空气像凝滞了一样。

        片刻的沉寂之后，程宇猛地抬起头眼里溢着泪光望着乔飞。

        乔飞心里一怔，知道今天程宇说的聊聊并非只是解解闷那么简单，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洗耳恭听了，于是他也很认真地望着程宇。

        只见程宇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虽然难于启齿，终还是开了言：“乔大夫，不瞒你说，这两年，我家情况你都看到了。我们家就我们三口和老娘，我父亲以前也是个煤矿工人，在我六岁的时候，矿难没了。”

        程宇伤感地垂下头，叹了口气复又抬起头，“后来我母亲顶替了父亲的工作，成了矿上的一名正式工。我母亲年轻的时候人很标致，守寡这些年，也有不少追求的人，可母亲总觉得给孩子找个后爹怕我受制都拒绝了。好在那时候，我姥爷和姥姥还健在，多少帮衬些，后来，姥爷身体状况不佳，干不了重活儿了。母亲就一个人撑着这个家，直到给姥姥、姥爷养老送终，把我带大。”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搬煤气罐。每次她用自行车把罐儿驮到家门口，总要把自行车斜靠在花墙上，歇歇儿。她抓煤气罐的样子，就像举重运动员，吸气，俯身，铆足劲，涨红脸，煤气罐才能从车子上卸下来。”

        “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母亲吃力的样子，总想给母亲搭把手，可是母亲怕砸到我，拍拍我的小脑袋欣慰地说，小宇懂事，等你长大再帮妈！那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了，长大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帮妈妈搬煤气罐。”

        “后来，我长大了，长到足以独自骑着自行车去罐煤气。当我罐了第一罐煤气回来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期待已久的喜悦。母亲忙不迭地为我撩帘子，我双手提着煤气罐在跨进门槛的时候，本想自豪地对母亲笑笑，可是在我咧开嘴的瞬间，发现母亲鬓角隐约的白发和她那略显佝偻的腰，我忽然鼻子有些发酸，觉得自己长大得太慢，岁月太无情了。”

        “高中毕业以后，虽然高考落榜了，我自以为脑子还行，高考成绩也还不差，本来打算复读。后来遇到矿上招工，我联想到那天搬煤气罐看到的那一幕，毅然决定早点参加工作，减轻母亲的负担，就背着母亲偷偷报了名，并且顺利地成了一名煤矿工人。”

        “因为有父亲矿难的阴影，母亲不赞成我当一名煤矿工人，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我的秘密，我每天照样装模作样地背着书包出门，下班拎着书包回来。白班还好说，夜班就只好撒谎说去同学家了。”

        “可是时间长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终还是被母亲发现了。不知是想起了父亲还是担心我的将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吧，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

        “那天下午她没能去上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也不喝，只是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从小到大，我很少看到母亲落泪，可是这一次我真得伤到了母亲。那一刻，我很后悔，当初不应该背着母亲去做这么大一件有可能影响后半生的事。”

        “直到傍晚，母亲才支撑起身子，勉强吃了点东西，喊我过去说话。”

        “我看到母亲红肿的眼睛，憔悴的模样，很心痛，下定决心，不管母亲说什么，我都会应允。”

        “母亲虽然看起来很憔悴，但心绪已经平静下来。那晚我们谈了很多，她希望我不要放弃读书，或许将来有更多的选择机会，她说这么多年走过来，不差这几年，能供得起我，让我千万想好了。不过在最后，母亲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她也尊重我的选择。”

        “看到母亲恢复常态，我之前动摇的决心又占了下风。那时我一门心思想早点挣钱，再说好歹也是一名国企的正式职工，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放弃。因此母亲的话没太往心里去，支支吾吾地拒绝了母亲。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表示尊重我的选择。”

        “那些日子，在母亲的脸上我看不到儿子有了一份正式工作的喜悦，倒是读出了儿大不由娘的无奈，但当初的那份默然，似乎现在才真正读懂。”

        程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乔飞，看到乔飞正被他的讲述吸引，就又接着讲下去：“后来真正让母亲高兴的是我娶了慧。她们娘俩很投缘。我母亲还说我有眼光，选了个好媳妇。她们一起上街，别人都以为是母女呢！”程宇有些自豪地说。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佩服我的母亲，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但是这坚强的背后，只有我知道，她付出了多少……我不希望，不希望，慧，我的妻子再去那样付出。”程宇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语速缓慢，好像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感觉。

        乔飞很认真地听着程宇讲自己的母亲，对程宇母亲生出几分敬意，可是还是皱皱眉，不知道程宇为什么要把这些家事说给自己。

        程宇好像看透了乔飞的心思继续说，“乔大夫，我是个直性人，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不会拐弯抹角兜圈子，还是直截了当和你说吧！我想让你娶我家安慧！”话一出口，他好像如释重负似的，长出了口气，肩膀往下一垂，整个人似乎也沉了下去。

        这下可把乔飞说了个愣怔，险些从沙发上弹起来，他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半截子的男人。心想他是不是犯糊涂了，在说胡话，可是刚才分明检查过的，心率正常，脉搏不像生病的样子，莫不是总待在家里心理有了问题……

        程宇望着乔飞惊诧的表情，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却也不由分说先肯定：“我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听了这话你一定以为我脑子进水了，那么好的媳妇，不要了，要拱手让人。乔大夫，你知道——，正因为她好，我才不想拖累她一辈子，她还那么年轻，我不能那么自私，让她和孩子和我受苦。”

        乔飞起初一听到程宇定时炸弹一样的话，有些闷了。现在似乎才听出一些名堂，看来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的，程宇下面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等程宇连珠炮似的把话讲完，乔飞反倒不知所措了，但他还是劝程宇冷静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力所能及的一定在所不辞。

        程宇痛苦地闭住眼睛，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睁开眼环顾了一下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家，狠狠锤了一下自己仅剩的半截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的悲恸显得有些扭曲。

        顿了顿，他把脸转向乔飞非常肯定地说：“安慧保管是好个女人，这一点，乔大夫你放心！

        他缓和了一下情绪又接茬说起来，“我也让我妈托人打听了你的情况：你是单身，妻子不在了，你母亲帮你带孩子，去年也在买菜的路上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程宇越说语速越快，好像深怕乔飞打断他的话。

        “你的女儿比我家小迪小一岁，你人性好，我相信你，我家安慧比你小三岁，她好你也好，你们两个很般配，你就答应了吧，就算我求求你了！”程宇越说情绪越激动，似呜咽也似乞求……

        程宇后面说的话倒让乔飞深感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底细，被眼前足不出户的半截子人摸得门儿清儿，一语中的。他心中略显不悦，就好像别人偷窥并揭了自己的伤疤，可是这么大的事，岂是儿戏，哪能脑子一热说答应就答应呢，这倒给刚才还是一头雾水的乔飞出了个难题。

        不过望着这个悲恸呜咽的男人，尽管被揭了老底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此刻的乔飞由同情反而生出几分倾佩和敬重。想想自己的境遇心里也挺不是滋味，说实话自己对安慧的印象并不坏，可是自己从来也未曾想过这个问题，眼面前冷不丁别人要白送个媳妇，是福还是祸，心里也没底儿，应了不是乘人之危，拆人家吗？自己怎么能干那缺德事呢。

        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见墙上石英钟“咔哒咔哒”的响声……

        乔飞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不宜久留，安慰了几句程宇，顺便找个理由说，“就算我答应了，你媳妇也未必同意，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没想到，倒让程宇揪住了话把儿：“只要你答应了，慧我会说服她的，你放心！”

        无奈，乔飞只好答应回去考虑考虑再说。不等程妈回来，心乱如麻的乔飞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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