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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早年


穆延峰家族里有遗传性心脑血管疾病,他的心脏从小就有一些问题,最典型的就是不能剧烈运动,后来长大了,心脏慢慢也好了起来,他年轻时还经常锻炼,除了他家人,没人知道他心脏有毛病。

        可谁能想到,他人到五十,没有被先天性心脏病打倒,反而被突如其来的癌症打败了。

        穆延峰曾经数次回顾往昔,他这一生,病痛缠身,活得伤人伤己。

        他读研时经讲师推荐,经常外出讲课,有一次去当地的一个职业学校讲课,在那节课堂里,遇见了隋文岭。

        那时隋文岭高大帅气,上课的时候坐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上的他看。

        穆延峰不知多少次,被那个少年看到忘记自己要讲什么,常常弄得满堂哄笑,以至于好几次课堂评价的分数都不高。

        下课后,隋文岭会跟着他到处走,天南海北地神聊,穆延峰逐渐被这个少年热情洋溢的气质感染。

        那时,他住在研究生宿舍,离隋文岭的职高骑车要一个小时,冬天的路尤其艰难,隋文岭知道后,就央求他住到他家去。

        隋文岭在职高附近租了个房子,他求了他好多次,可是穆延峰一次都没有去过。

        隋文岭便执意接送穆延峰,他觉得穆延峰这一个小时的路会非常无聊,所以总是骑一个小时的车去接穆延峰到他们学校上课,等穆延峰下了课,送穆延峰回学校,随后再独自骑回来。

        一年后,两人同时毕业,穆延峰在一所中学任职,隋文岭跑到穆延峰学校附近找了份工作,两人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穆延峰从学生宿舍搬到了职工宿舍,职工宿舍是一厅一室,一开始隋文岭总是来他宿舍做客,后来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他们两个在一起好像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有半点纠结和疑惑。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和隋文岭注定要走到一起。

        在一起的那两年,他们一起背着包坐火车不远千里去游览名胜,观赏山川,为了看一眼海面初升的太阳,在海边坐一整夜,为了看落日,爬上千米高峰。

        工作闲暇时,穆延峰会下厨做几道好菜,天气好时,两人会一起出去放风筝。

        可是好景不长,或许是时间太过短暂,正当他们爱得死心塌地,没有被现实打击地体无完肤时,隋文岭的父母找到了穆延峰。

        他们逼迫隋文岭回老家,隋文岭一开始抵死不从,可是过了不长时间,他就答应了。

        隋文岭跟着父母回老家的那一天,穆延峰被学校开除,穆延峰的父母找到学校,学校给出的理由是他败坏师德。

        穆延峰的父母生平最重德行,他们将一辈子的希望和重担都压在了孩子身上,而“败坏师德”四个字,击碎了他们全部的希望。

        三年的时间里,老两口先后去世。

        穆延峰对父母的去世一直心存愧疚,这么多年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后来穆迟昕来到他身边,他才得以解脱。

        只可惜他上辈子造了孽,今生注定是要还债的。

        一年前,他时常胃疼去医院检查,最后查出来是癌症,然而癌细胞和周围组织发生粘连,医院不敢轻易实行切除手术,只能让他暂时药疗。

        穆延峰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治不好了,就算能治好,也是个无底洞,他不想拖累穆迟昕,化验太遭罪了。

        有一天,他心里生出一股决绝,孤身一人去了火车站,他想随便坐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然后在铁轨上,效仿某位诗人。

        可是天意造化弄人,他竟然在火车站又看见了隋文岭。

        隋文岭一眼就认出了他,穆延峰的孤绝之路戛然而止。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喧嚣的尘世将他们包裹,万丈红尘之间,因果早已缠绕纠缠,挣脱不得。

        穆延峰是在傍晚时分醒来的,醒来之前,泪水先一步苏醒,从紧闭的睫毛里溢出,滚到了头发里。

        有一只粗糙的手指将他泪痕擦干净,穆延峰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曾经的少年,现在已经沧桑的面孔。

        “你醒了?”隋文岭声音低而沙哑。

        “嗯,”穆延峰动了动眼睛,看到穆迟昕卧在旁边的床上睡着。

        “文岭,我和迟昕还是搬走吧。”

        “不许,我不同意。”隋文岭死死攥着那只枯柴一样的手,青色的血管铺在薄薄的一层皮肤下,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

        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露出了小孩子才会有的无理取闹。

        “我都答应你不给你花钱,不跟你住一个房间,还让你交房租交伙食费,你还想怎么样?”

        “这不一样,”穆延峰气息很低,低得仿佛掠过面颊的风,稍不注意就溜了过去。

        “镇麒毕竟是你的孩子。”

        “我没说他不是。”

        隋文岭脑门贴着穆延峰的手臂,轻声哀求,“延峰,别走,我求你了,别走。”

        “迟昕对我太重要了,我不想他因为我受到伤害。”

        “不会的,我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隋文岭声音带了些鼻音,“再有下一次,我一定让你们搬出来住,行不行?”

        “延峰,何必要这样呢,我已经搬到这里了,随便住在哪里都可以,为什么偏偏要住在你家里呢?”

        穆延峰有些着急,说完话后,脸色更白了。

        “你住在外面怎么能算是我家呢,我就是让你住进我的家,你就是我的家人,我的爱人,必须住在我家里,这才算数。”

        穆延峰还要再说什么,隋文岭却摇头不让他说,“这事已经定好了,你就不要再说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小米粥,你稍微喝一点行不行?”

        穆延峰无奈地点了下头。

        隋文岭立刻把他的手放回被褥下面,起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才出了病房。

        穆延峰轻轻叹了口气,还没喘一口气,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叹息,他一扭头,见到穆迟昕缓慢地抬起了头。

        穆迟昕揉了下自己的脖子,道:“真尴尬。”

        穆延峰的脸上顿时涌上了一层血色,“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醒的时候吧,”穆迟昕假装没看到穆延峰的脸色,拉了一下下巴上的绳子,说了一句不似开导的开导,“我觉得你什么时候心思不那么重了,病也能好起来了。”

        “我……”

        “天又没塌,你有什么可操心的,我都快成年了,早就过了你需要担心的年纪了,隋镇麒那个傻逼缺乏父爱母爱……”

        “不许说脏话!”

        穆迟昕撇了下嘴,拍了拍腿,“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就上赶着针对我,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心理平衡,那我更不能如他意啊,我们现在确实多多少少欠了隋文岭一些,可这不是我处处忍让那傻……他的理由。”

        “可他毕竟是文岭的儿子,看见你们这样,我真是于心不忍。”

        “我都说了,你就别操心我们了,好好养你的病吧,现在隋文岭宠你,你就可劲使唤他,隋镇麒对你没兴趣,他看不上出阴招,那我就接着。”

        穆延峰老大的不赞同,“你算了,老老实实好好学习吧,你看看你脑袋上的伤,得养多久才能好,隋镇麒身高体壮,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还担心你儿子吃亏?”穆迟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能玩死他。”

        “穆钊!”穆延峰急得挺起上半身,表情严肃,语气都凝重起来,“这是你一个学生能说得出口的话吗!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现在,的确是我对不起镇麒,镇麒出出气发发火也是应该的,你怎么能跟他硬碰硬。你给他挖个道,他拆你一座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警告你,不许再跟他纠缠!”

        穆延峰说完这一长段话,就气息虚弱地开始咳起来,身体还没有力气,像哮喘病犯了一样。

        穆迟昕吓了一跳,连忙跳起来帮穆延峰顺气,穆延峰气大了,半天都没好,隋文岭进门时看到这幅场景,吓得手里的粥都差点飞了。

        “这是怎么了?医生!医生!”隋文岭大喊。

        “没事,我没事,”穆延峰对隋文岭摆摆手,随后在二人搀扶下躺在了床上。

        医生进来检查了一下,见他已经没有大碍,又检查了一下吊瓶,这才出去。

        隋文岭心惊不已,“我刚出去十分钟怎么就这样了,”他看了眼穆迟昕,“你又怎么气着你爸了?”

        穆迟昕无奈撇嘴,“爸,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和隋镇麒打架了,这还不行吗?”

        隋文岭闻言愣了一下,他拍着穆延峰的手叹了口气,“延峰,我那儿子什么货色难道我不知道吗?就算迟昕不惹他,他也会去找茬,昨天晚上我去迟昕房间时,他房门是锁着的。”

        隋文岭道:“他那屋和镇麒的房间阳台是通着的,肯定是镇麒从阳台进他房间的,两个人这才打起来的,是不是穆迟昕?”

        穆迟昕想到了上锁了大门,可是隋文岭都这样脑补了,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点头应了。

        “你看看,穆迟昕根本不是找茬惹事的人,你放心,回去我就找隋镇麒谈话,让他以后再也不敢再欺负穆迟昕。”

        “说到这个,”穆延峰咳了一声,“文岭,你真是太不像话了,镇麒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动手打他?他也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不听话还能教训一下,他马上就要成年了,你再这么打他可真是太不像话了!以后你不能再打他了。”

        “是是是!我检讨,我以后再也不打他了,”隋文岭叹口气,嘟囔道:“我这不是恨铁不成钢吗?”

        穆延峰发挥教书育人的口条,把隋文岭训得抬不起头。

        穆迟昕打开隋文岭带回来的餐盒,一一摆在小桌上。

        三人正吃着呢,病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衣着贵气,脖子上挂着一条宝蓝色丝绸纱巾,一头银丝烫成卷发,她身后还跟着垂头丧气的隋镇麒。

        隋文岭立刻站了起来,呐呐叫了一声,“妈。”

        这个时候住院部已经禁止探视了,老太太和隋镇麒也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

        穆延峰僵在床上,死死瞪着出现的女人,抿着唇没有说出话来。

        “你在这干什么?”隋老太太目光如刀锋,狠狠地在穆延峰和穆迟昕脸上削了一遍。

        隋文岭指了指病床上的人,道:“妈,这是延峰。”

        “谁啊?我不认识。”

        隋文岭刚要说话,隋老太太刁蛮的细眉一扬,根本不容他插话,“老太太我老了,还没糊涂呢,却不认识这是我家哪一号的亲戚,他是你朋友?”

        “你不没糊涂吗?我二十年前就告诉过你,他是……”

        “我不管他是谁,”隋老太太挎着精致的皮包,指着身后的隋镇麒,“把一个孩子打得离家出走,这是你一个当爸爸能做出来的事情?”

        又找家长告状?

        穆迟昕不可思议,隋镇麒是多缺爱啊,竟然跑回去跟奶奶告状,他仔细看了隋镇麒一眼,发现隋镇麒眼圈还有些发红,他一时又有些错愕。

        隋文岭今天全部心思都在穆延峰身上,早把隋镇麒忘脑后去了,他理亏,一时也没说出话,但当着小辈的面被呲得,他面子又过不去,勉强找补道:“他回家找你去了,算什么离家出走,我今早是打了他,那我不是一时心急吗?”

        隋文岭指了指站在一旁的穆迟昕,“你看看他把人孩子打成什么样了,后脑勺缝了三针,这要是换成他,你这个当奶奶的不得心疼死?”

        “你别给我整那一套,”隋老太太喘了口大气,剜了穆迟昕一眼,“我才走了一个礼拜,你就给我弄出这么大一出戏,真是好看死了!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家就成了整个汤城的笑柄了!”

        “哎呀妈!”隋文岭一甩手,上前拉他妈出病房,“妈,走出来,我跟你细说。”

        “有什么不能在这说的,非得背着人干什么?”

        隋文岭把隋老太太带出病房,指着跟到走廊的隋镇麒,“你给我待在这,不许乱走。”

        隋镇麒瞪了他爸一眼,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隋镇麒仰在躺椅上,听见了开门声,随后穆迟昕在他身边坐下了。

        “三针没够是吧?还想再缝几针?”

        穆迟昕舔了一下嘴唇,舌尖还有方才吃的南瓜小米粥的淡淡甜味,他第一次对隋镇麒说了实话。

        “一年前医生给我爸估计的生命期限,只有一年时间。”

        隋镇麒冷哼一声,他望着走廊对面墙壁上贴的宣传画,“一年时间,怎么还没死?”

        “大概是因为你爸吧。”穆迟昕好像故意气他,“时隔近二十年又遇到初恋情人,且对方没有忘记自己,依旧死缠烂打,想要共度余生,他就算生命走到尽头,意志也会逼迫他多活一天是一天。”

        隋镇麒往地上啐了一口,“真他妈恶心,”他斜睨了穆迟昕一眼,“什么病啊,别遗传给你了。”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

        穆迟昕头往墙上靠了一下,结果忘记后脑勺有伤,一下子碰到了伤,疼得他一下子抱头蜷了起来。

        忍过了这波疼痛,穆迟昕才吐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爸还能活多久,现在我能做的,还有你爸能做的,就是尽量让他不留遗憾。”

        “怎么着,你想跟我打感情牌?想让我放了你们父子。”

        穆迟昕翻了个白眼,严重怀疑隋镇麒脑袋里都是浆糊,怪不得连陈诗诗都搞不定,他说:“你们这个地方,我是不会久留的,一旦我爸真没了,我立刻就走,多一个小时的时间我都不留,所以你要是肯不再找我的茬,不再给我爸找事,让他安安生生的,我也不会再给你找事,我们俩相安无事。”

        隋镇麒嗤笑一声,指了指走廊尽头,“你放心,我奶奶她老人家,绝对不会让你爸在我家里继续喘一口气的!”

        穆迟昕也笑,“你也放心,你奶奶她老人家虽然跟你一样恨我爸,但是她跟你一比,多少比你有脑子,她会同意的。”

        “你找揍吧!”

        隋镇麒拎住穆迟昕的衣服,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彼此的憎恶。

        “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我奶奶放过你们,不代表我会放过你们,你不是想让穆延峰死得心满意足吗?我偏偏不让你如意,我偏偏要他死也合不上眼,我要让他后悔这辈子来到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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