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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太公庙


岳明城东,太公庙。

        庙外,两队身穿铠胄的精兵把守门外。庙内常年香火不断,此时正殿内亦燃着几盏灯火。夜风徐徐,灯火摇曳,一抹人影投在窗户上,随风摇摇晃晃。

        忽地,成人手臂粗的蜡烛灯芯剧烈晃了两下。

        守在正殿外的侍卫扭头朝里看了一眼。

        见黄飞卫依旧脊背僵直地坐在四轮椅上,面色煞白,头发凌乱,微仰头望着副祀黄骁,目光隐含悲恸与不甘。施了膑刑的双膝被缠裹的粗重,衣袍也掩盖不住臃肿。

        侍卫回神朝正走在院中的巡夜侍卫打了个手势,巡夜侍卫立刻四散开去,开始搜查不易察觉的犄角旮旯。

        一刻钟后,负责前后殿的十六名侍卫一一回禀——无人擅闯。

        又半刻钟后,正殿内的房梁上无声无息落下一白衣女子,她轻盈落地的同时,举手朝半开的正门无声一弹指。薄膜似的水幕结界在殿中形成,位于结界内的人可见结界壁上一闪而过的九兽拜龙族印。

        再看那女子落地后拍拍两手,转身朝庙内主神恭敬一拜,而后走上前自香案下抽出三根线香点燃,恭敬三拜后将香插|在青铜三足炉里。

        只见她忙完这些,才转头看向僵硬地仿若石像似的黄飞卫,烛光明灭间露出她半张明丽脸庞。不是九妤又是谁。

        “可想过将来。”九妤转身面朝黄飞卫。

        黄飞卫神色未变,依旧一动不动,眼里的悲恸与不甘半分不减半分不加。

        嘿,这人怎地不答话,无趣。

        九妤不觉被轻慢,反而在殿中闲适地踱起步来,悠悠道:“现下觉得对不起老祖宗了?委实晚了些。我阿爷曾问过你‘可想过以后’,眼下我亦想问一句。”

        “族长可好?”黄飞卫嗓音如砂砾刮擦铁器般,钝涩粗哑。

        “阿爷很好。”九妤从末尾供桌转回来又走到主神“太公瑞”塑像前,然后转身坐在供桌下面的蒲团上。她一手托腮,半眯着眼,浓密睫羽半落,那副神情似是响起了什么。

        “我那时,只以为阿爷是问你的‘将来’。”显然阿爷所谓的将来是黄家的将来。

        两年前,他与阿爷曾在太公庙外遇到过黄飞卫,那时的青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满身正气,怀揣一颗热烈的报国效忠的心,哪如现下这般饮恨悲恸。

        “我亦是如此认为。”黄飞卫眼中闪过极致的悲恸与懊悔,“那年……”忽而响起意气风发之时,一股难言的痛袭上四肢百骸,喉头泛起钻心的苦,“……我初任副将,以能代祖先守卫疆土为荣,镇日想上战场厮杀。到得岳北,不出半年,我带领黄家儿郎将骚扰岳北的几个小部落打到西北边陲……圣上大悦!连着几日黄家赏赐不断,同年胞妹入宫为妃……隔年死于难产,母亲焦虑过剩一病不起。不过百日,我便失去两位亲人……”

        “待到那时,我方知九族长所谓的‘将来’并非我一人之将来,而是我黄氏的将来!”黄飞卫语调忽而变得铿锵有力,泪珠自血红的双目中滚滚而出。

        九妤收起托腮的手,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心中愤懑堵塞,不禁长叹气,道:“眼下有何打算,若非真的守庙不成?”

        圣旨云:黄飞卫擅离职守,念先祖之功,施膑刑,罚守太公庙三年。

        一代良将,不良于行,如何上战场,争战功,如何福及子孙与家族。黄飞卫乃是黄家嫡系长子,也是目前黄家的顶梁柱。其下两个幼弟,一个七岁,一个四岁。

        “我已废,只盼……放过我黄氏族人。”

        这点九妤还是晓得的,如今的黄氏一族已是岌岌可危。

        她曾偷偷听阿爹与叔伯们议论过越家人,都说越家人疑心慎重——当然,疑心重是每个皇族的弊病——但凡坐在那个位子上,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有人虎视眈眈且垂涎三尺地盯着他的皇位。再者,十分忌讳功高盖主。

        岳国建国之初,黄氏手握军权,大权独揽,那时越家人虽忌惮,可偏偏新朝方立根基不稳,正需要黄氏子孙抛头颅洒热血去开疆拓土,替越家把守边关,赶走一批批因入冬来犯的游牧部族,故而那时放任黄氏握着军权。

        如今三百年已过,放眼整个岳国,能开疆拓土、能把守边关的绝非只有黄氏一族,相比黄氏一项自诩劳苦功高而言,那些后起之秀的家族更好摆弄、掌控,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是以,不懂权谋、不擅钻营、不懂低调的黄氏一族的将来危若累卵。偏偏黄氏只一味地培养猛将、忠臣,一味地以老祖宗的遗言为终身奋斗目标,如此一来,不被算计才怪。

        “且不说你废与不废,倘若你完好,你将如何?”九妤认真地问道。

        黄飞卫陷入沉思良久,眸光一忽儿黯淡一忽儿汹涌,而后渐渐归于一潭死水,语气却坚决道:“他越家有如今,三百年后,我黄家未必不可。”

        言外之意,已有反心。

        九妤心头一震,心说,若阿爷听到会如何作为?阿爹会不会怨她多生事端?

        她今晚本意是来送药,因为两年前的一面之缘,以及阿爷当时对黄飞卫的欣赏,她才生出救他一次的念头。况且,她早就听阿爷与哥哥、姐姐讲过九山族与越家、黄家的旧事恩怨——越、黄梁家都于九山族有恩。

        九妤内心纠结成一团被抓乱的麻线团子,不觉抬手挠挠额头,黛眉轻蹙,澄澈的大眼睛定定望着黄飞卫,黄飞卫却只直直盯着副祀的黄骁。

        思忖良久,九妤扬手将一只黑瓷瓶扔向黄飞卫。

        黄飞卫抬手接住,想看瓷瓶,无名无字,轻晃里面传出单调的响声,似是一粒丸药。

        “它可令你痊愈。不过拿了我的药,要应承我两件事。”九妤道。

        “你可知‘你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你而死’。”黄飞卫握紧瓷瓶,目光啐了冷铁寒冰似的看向九妤。他若痊愈,为了黄氏一族的将来必会与越家反目。一旦反目,他败则灭族,他成则改朝换代。如此,九妤赠药,虽救他半条命,却相当于间接毁了越家及姻亲家族。

        他很想知道这个看上去还未及笄的姑娘会有怎样的打算。是会惊慌收手,或是犹疑劝说。

        九妤拧起秀气的黛眉,歪头沉思。心说,这一串词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仿佛在先生那里听过,不对不对,应该是从阿爹那里听过……伯仁大概是个人,大意是伯仁早晚会有一死,或许跟她有关系,或许跟她没关系,总之就是有一死。不过话说回来,人不是早晚都得死吗?早死晚死都得死,这个伯仁是不是个癞子,自己死就算了还要推诿给她!

        九妤咂咂嘴,心道,想来不是个好人。

        她胡思半晌,抬手洒脱一挥道:“随你吧,不过你要应我两件事。”

        九妤不等他反驳,自顾自道:“一,不可滥杀无辜;二,九山族与黄家恩怨一笔勾销,且不可犯我九山。”

        黄飞卫定定看着眼前这个坐没坐相的女孩儿。

        十二三岁的年纪,有一双澄澈清灵的眸子,里面盛着天高海阔;性子洒脱爽朗,带着几分无忧无虑的天真,言语间不失霸道与强横,却不叫人反感。这样的女子……如若上天有眼,让他亲手颠覆一个朝代,那么眼前的人,虽不是那个位子的不二人选,却也是良选。不计是这样的秉性,还是她身后的家族。

        “虽空口无凭,但黄某愿以‘同掌天下’之位聘汝为妻。妄姑娘思量一二。”这是一个唐突也空泛的请求,但黄飞卫深信他可颠覆眼前这个貌似不可逾越之丘。他说完转回头,麻利拔掉黑瓷瓶的木塞,倒出一粒药丸瞧也不瞧便填入口中。

        九妤先是一头雾水地回味了半晌黄飞卫的话是何意思。她虽不甚明白,但连蒙带猜还是猜出了一半!这人……竟要娶她?是这个意思吧?

        不论是不是,她都不想!更何况,她阿娘常常与她讲外面的人为何都十分乐意娶九山女,其中利害关系她还是懂的。

        “不思不思。倘若我不是九山女,恐怕也只是个相貌上乘的姑娘,即便救你于危难,想来也不能叫你以‘同掌天下’的后位相聘。望君谨记,九山族与黄氏从此恩怨两清,如若敢大肆杀戮挞伐,九山族人皆可先诛你而后快!”

        九妤从蒲团上起来,抬手向梁上一招,自三丈高的房梁上忽地窜出一只硕大灰狼。

        灰狼身姿矫捷,体格精健,偌大一坨落地无声,落地后回头朝黄飞卫呲了呲獠牙。

        黄飞卫被从梁上跳下的狼吓得一惊,随即恢复镇定,他不是没听祖父讲过九山族的奇特之处。想必这次越家人召九山女进宫也是打迎九山女入宫为妃的主意。是以这姑娘才如此反感他提出的请求吗?

        “谢姑娘出手相救。除去姑娘提的两个条件。黄某另加一条。黄某欠姑娘半条命,如黄某将来行事不妥,姑娘尽可将黄某双腿拿去!”他的话掷地有声,至诚至恳,更是指天发誓。

        九妤嘴角一抽,嫌弃道:“我有腿,要你一双腿有何用。”

        她说罢跨上狼牙,手抚上狼牙后颈,道:“狼牙走。”

        黄飞卫只觉眨眼间,殿内一切又恢复原样,就连香炉里烧的香都冷了。手中的瓷瓶无故消失,独留内腑滋生出一股股热辣的暖意朝剜掉的双膝处涌去,热意燎出刺骨的疼,剧痛让双腿渐渐麻木。

        他两手死死抓住四轮椅的副手,竟生生将副手攥裂成块,上身蜷缩成团,豆大汗珠一颗颗摔在地上,摔成几瓣,三息便成一滩水渍。

        汗珠与泪水滚滚落下,因剧痛袭身,他面目狰狞,忽而蜷缩忽而仰头瞪天,眼中却迸发出笑意,从森森冷笑到扩声朗笑。

        那笑声里搀着自他紧咬的牙缝迸出的歌:“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他以为,这辈子他都要苦守太公庙,直到怄死,或者被赐死。今日,他被施行,而那些与他同守岳北的黄家儿郎则被当街斩首,用以抚慰岳北余下十城惶惑不安、躁动愤怒的民心。许多年了,他们曾一同上阵杀敌,军中是生死相托的战友,私下是喝醉纵歌的友人,归家便是表兄弟、堂兄弟,甚至有让他敬仰的叔伯。他想过,哪天便会与他们天人永隔,却不是以这种方式天人永隔。

        他们该死在战场上,却不是背负莫须有的骂名而冤死。

        侍卫呼啦啦涌入正殿,见黄飞卫失心疯似的又哭又笑,敢忙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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