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次回炉
山外隐隐传来惊雷声。
一阵凉风刮过太朱堂后面的院子，打着旋卷过荼蘼架下，卷走了几片荼蘼花瓣，那花瓣径直飞向慢慢聚拢的乌云。
坐在荼蘼架下面的爷孙三人齐齐抬头看天。
“快些去收拾山洞。”鱼伯拄着蛇形拐杖起身，另一只如枯枝般的大手频频摩挲着腰间刻着飞鱼图腾的木牌。
武罗盯着那块木牌，几不可查的流光从飞鱼纹上闪过。爷爷这个动作，他偶尔能见到。一个念头在喉间翻滚，出事了。
“爷爷，”武罗忽然叫道，“你去哪里？”
“擦祖宗牌位。”鱼伯拄着拐杖慢吞吞地朝太朱堂后堂走去。
前一刻惊雷隆隆，后一刻便大雨滂沱。
九妤和武罗抬着黑炭似的狼匆匆跑进山洞里。洞里满地狼藉，地上铺着一层锅炸裂时喷溅出的浓黑粘稠的汤汁，汤汁上面是洞顶落下的石渣，根本无处放黑炭狼。
九妤环视一圈，最后拿下巴指指位于山洞正中的炼丹炉，对武罗道：“试试踹开盖子。”
那盖子上原本拴着一根绳子，平时她抬不起盖子，只需在荼蘼架子下面拽绳子把炉盖吊起来，然后再把绳子系在荼蘼架即可。但之前锅炸裂，绳子被波及，炸成了一朵一朵的麻线团。
两个人抬着狼腾不出手去掀炉盖子，地上又脏不能放狼，想掀开盖子只能用脚了。
武罗斯文的小脸上腾起红晕，眼睛透过没有窗户的窗口瞄了一眼正迈进太朱堂走的爷爷。
见爷爷一条腿已经进了太朱堂，武罗没了顾及，于是飞快抬起右脚。
“当！”
炉盖横飞去，不偏不倚楔进山洞和左厢房之间的墙上。
九妤半张着小嘴，看看楔进墙里的炉盖，又看看抿唇沉思的武罗。
“用那么大劲儿做什么？”她合上半张的小嘴，想骂武罗，但一想这主意是她出的，算了回头再补墙吧。
武罗脸更红了。见武罗脸红九妤作为阿姐更不能说什么了，于是只好在心里叹气，下次在吩咐事一定要讲明白，这小子可是个大力士。
两个人吭哧吭哧把狼扔进打开的铁炉里，然后又一起去拔楔进墙里的炉盖子。
看看楔进墙里将近一半的炉盖，九妤学鱼伯捋着嫩白的小下巴若有所思道：“凭咱俩应该拔不出来。”
武罗深以为然，附和道：“拔|出来墙得塌，还是先放着吧。”
九妤也是这么想的，而且略带得惊讶：“你明明是横着踹的，怎地正面朝下，不过甚好甚好，如此一来可以盛些东西。”她说着便把堆在地上的草药拎起来放进锅盖里。
锅盖三尺长，倒过来像个翻口的盆，能盛放不少东西。
武罗憨笑着抓抓后脑勺：“这法子好。”
大雨如瓢泼一般，从坏掉的门窗里灌进来，不多时地面积了一层雨水。
两个人合力把躺在地上的木门扶起来。们的榫卯炸坏了，暂时无法按到门框上，九妤略作思忖找来锤子在门上凿了两个洞，武罗看见门上的洞，无师自通地跑进山洞找了一根粗麻绳。
麻绳穿过靠近门板边缘的洞里，绳子套牢门板，然后直接系在了门框上凸出的榫卯凹槽里。
“如此便能撑上十天半月，等到三哥历练回来，哥哥瞧见如此惨状，定会给她再做一扇门一扇窗。”九妤看着关不严实的破门，心里还挺高兴。
位于煮锅上面的田字窗已然坏了，九妤只好扯来一块兽皮挡在窗户上防雨。
忙完这些，两人全身湿透，九妤瑟瑟发抖地抱来柴火填到铁炉底下。
“点火。”她上牙磕着下牙吩咐道，接着又提醒道，“避开青木。”接着她在心里默念一遍，青木和带有火属性的兽石不可同用。
“这，还练？”武罗于心不忍地瞥了眼炼丹炉里的狼，“这丹炉可以煮，煮狼吗？”
他担心炼丹炉也承受不住阿姐的折腾，到那时他们怕不是要被活埋在洞里。
“炼！已然这样，不炼岂不白受一回罪。”九妤咕哝道，“失败有何惧？怕的该是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
逻辑合理，无法反驳。
既然无法反驳，武罗只好去点火。不过他还是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心说，这位阿姐到底是何方妖孽啊，人家一头狼好好死在寒潭边，非要把它搬回来，搬回来就搬回来，你倒是好好治呀，这炸来炸去的，等治好了怕不是也变成了一头傻狼。
炉里加满雨水，炉底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着。
不多时山洞里暖合起来，九妤亲手把曼德拉草和逃跑的蛇、虫子等物栓起来倒吊在铁炉上方的网上，以此震慑一下不知死活，胆敢拖家带口逃跑的灵财。
不过这会儿族印的威力还在，老蘑菇的原形还躺在外面院子里一动不敢动，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颗无害又无助的蘑菇，就连落樱这会儿都闯不进来。
经此一劫，山洞里所有的灵材都变成了乖宝宝，手脚极其利索地自己爬灰药柜里，并乖乖关上药柜门。那些来不及跑回药柜的灵材，诸如曼德拉草、碧玉蛇、冰虫，这会儿全都被倒吊在洞顶的网上。
三面药柜六百多个抽屉，一半的抽屉在九妤身后悄无声息地从内里推开一条缝隙，少顷缝隙里露出几个米粒大的光点，眨呀眨，远远看去像是落了一群萤火虫一般。
光点便是好信儿的灵材的眼睛，一双双发光的眼睛死死盯着炉子上面倒吊的同类。
同胞何其惨烈！
魔女何等邪恶！
这场面，闻着伤心见者落跑。
九妤坐在木梯上，木梯靠近铁炉，她一边往里面扔药材，一边拿一根一头焦糊的棍子搅拌熬狼的水，嘴里还振振有词。
“我自问平时待你们不薄，药柜虽小，但柜子里可都是你们曾经生活的山头。本指望你们关键时刻出点力，就算你们不出力，可也别添乱啊！”
“嘶~嘶~”倒吊的碧玉蛇吐着蛇信子，使出浑身力气把自己荡到九妤面前，试图通过卖萌保住小命。
焦糊的棍子准确地点在倒吊的碧玉蛇的头上，制止眼前这个没脸没皮的灵材一再套近乎的可耻行为。
“不关你事，你跑什么？啊，跑什么？”九妤拿黑乎乎的棍子戳了戳蛇脑袋，戳得碧玉色小蛇脑袋上布满黑点。
碧玉蛇被质问的哑口无言，无力地垂下脑袋，不再试图跟这个野丫头套近乎。
武罗坐在木梯最下头，托着腮听九妤驯灵材。他也有一堆不听话的灵材，也时常拖家带口的逃跑。灵材就是这样一旦开智总以为自己是天底下顶聪明的家伙，总以为养他们的主人是傻子。
“嘿，又动了。”正教训灵材的九妤，余光瞥见炉子有东西在动，她低头看去，见是狼的前爪。
那前爪被之前熬煮的汁液黏在了腹部，这会儿汁液化开，黑乎乎的前爪蠕动着伸出黑乎乎的水面接着搭在炉子边缘。
“停火。”九妤拿焦糊的棍子敲敲木梯。
武罗立刻停止添柴，起身踩着梯|子抻长脖子往炉里瞧。
那块黑炭在温水里慢慢化开，表面那层焦糊的碳实则是兽石和过量的药材熬煮到一起后形成的粘稠浓汁，浓汁预冷则硬，故而狼被炸到地上后，浓汁瞬间变得僵硬，把狼箍的成了一块黑炭。
随着炉里的水温度逐渐变高，僵硬的浓汁慢慢化开，狼的四肢脱离束缚于是伸出前爪扒着炉边。它缓缓睁开一只眼睛，黄色的眼瞳透着一股骇人的冷意，直直盯住木梯上的九妤。
“咦？难道活了？”九妤又开始捋她嫩生生的小下巴。
她那样子似乎很怀疑狼在自己手里怎会活过来？
武罗：“……”
武罗伸手去探狼的颈部：“气息强劲了……呃内火偏盛，不妨放些祛火气的药材进去。”
九妤俏丽嫩白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疑惑。伤成这样还能火气旺盛？随即又想到这是头猛兽，猛兽凶残，火气旺很正常。只是炼起来比想象的耗材费力，不过这样的猛兽炼好了拉出去岂不是很威风？想到那些同龄的小伙伴都骑着自己炼的坐骑，甚至有人还炼出了护院兽，只有她，还骑着哥哥炼的兽。
思及此，九妤觉得这次万万不可失败，否则还不笑掉整个九山人的大牙。
她这么想着，撸起薄纱窄袖露出半截嫩生生的胳膊，伸食指戳到浓黑的汤里，温度适宜，接着抽回手指直接点在舌尖，然后砸吧砸吧嘴。
“药量适中，火属性的药材只有残留的兽石，火气旺盛是何缘由？”九妤皱着秀气的黛眉嘀咕道。
“我猜……”武罗觑了九妤一眼，“狼性本傲，先是炸锅后又被当成碳，眼下又被煮……”
“生气了！”九妤竖起一根手指道。
武罗点头，心说这是头灵兽，你怎么对他，他但凡还有一口气就会记得自己遭受的种种。他在心里替九妤捏了一把汗。
既然火气旺，那自然是要降火的。九妤拿焦黑的棍子戳戳掉在碧玉蛇旁边的冰虫，“吐几颗冰珠。”
“嗝~”冰虫叫起来像人打嗝，冲着九妤气急败坏地嗝了半晌才停下。大拇指大的冰虫发起脾气来，竟然连旁边的蛇和曼德拉草都渡上了一层冰霜。
“唉——”曼德拉草叹了口带着白霜的气。
九妤听懂了冰虫嗝的什么，于是伸手拽过栓冰虫的绳子，解开绳子把近乎透明的白虫子放到粉嫩的掌心，只见那虫子活像肥胖的春蚕，头上长着两根细细的角。
就在九妤盯着它瞧时，冰虫的角的顶端突然忽明忽灭地亮了起来，随后连着“嗝~”了三声。
九妤赶紧后撤脑袋，恐怕这虫子有口气熏到自己。武罗见九妤躲开，立刻凑上去盯住冰虫，他还未见过冰虫吐珠。
冰虫打了三个嗝后，一颗冰珠子从口器里吐了出来；那珠子晶莹剔透，内里流光溢彩，仿佛清晨荷叶上被晨光笼罩的露珠。
冰珠子落在九妤手心滚了两圈，眨眼间九妤手心里爬上一层冰霜，粉嫩的小手立时失去血色。
一阵寒意自掌心传遍四肢百骸，心尖被寒气激得一抽，九妤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武罗见状赶忙捏起冰珠子扔进炉里。
原本冒着热气的炉子，氤氲的热气慢慢消散，黑乎乎的汤上凝了一层透明的冰，少顷薄饼融化，旋即热气再次蒸腾起来。
再看那头狼，又不动了。
九妤心下惴惴，不会冻死了吧？
武罗也有同样的疑问。
于是两个人抻头盯着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狼的眼睛和鼻子。等了半晌不见狼动一下，两人都有些急不可耐，于是武罗伸手探鼻息，九妤伸手扒眼皮。
“嗷呜——”
“磕哒！磕哒！磕哒……”
狼嚎声在山洞里一圈圈地回荡，飓风刮过空谷一般，嚎得震颤人心。
洞顶窸窸窣窣地掉下石渣，三面药柜频频发出响动。
九妤和武罗赶忙捂住耳朵，眼睛却盯着狼。狼叫归叫却没睁眼。
“轰隆——”
“咔嚓！”
一道响雷砸下，接着是一道闪电劈下。炽白的闪电划破昏沉的黑，天地间霎时亮得灼目。
九妤和武罗被诡异的雷声和闪电转移了注意力，跳下木梯趴到窗户上往外看。
“那是什么？”武罗指着黑沉的天空。
九妤仰头朝上看，只见黑压压的云层中一条青绿色光带在其中流动，仿佛活物一般，在云层中上蹿下跳，很是活泼。
“嗷呜——”
狼再次发出嚎叫。九妤和武罗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
“轰隆——”
“喀嚓！”
惊雷伴着闪电再次降下。雷声之大，大有天崩地裂之势，闪电划过眼前，耀眼的炽白晃的人睁不开眼。
两个孩子吓得登时缩到窗下的墙角里，脸色煞白地瞪着炉里的狼。
九妤心中大骇，难道煮狼遭天谴了？
倘若她没听错，那雷似乎就劈在鹿鸣锋上。
这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不过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非要劈死谁给狼偿命，那劈她吧，虽然她还未活够……况且，今年夏日祭一过便能出去历练，到时天大地大阿爹和那个臭脸老头就再也休想管教她，只是，看来是等不到那时了……可惜阿娘还未归，不能道别。也不知，以后每年忌日姐姐和哥哥们会不会烧最好吃的烤鸡和酱鸭给她？阿娘应该会烧最美的鲛绡裙给她，至于阿爹最好不要烧什么书啊诗啊……
拉拉杂杂想了一大通也不过两息工夫。
她壮着一颗绿豆大的胆儿，翻身又趴到窗边往外看，天地间一片灰蒙，所有东西都黯然失色，就连太朱堂上鎏金的游龙走兽都被隐匿其中，更别提脆弱到转瞬夭折的绿树红花。
那道青绿色的光带还在云中畅游，而且变长变宽了许多，依旧活泼地在云中穿梭翻腾，仿佛天地间的云诡波谲是它造就的盛景一般。
九妤忽然对那条光带产生了极浓的兴趣，爷爷曾说过，天生异象其因有二，天灾人祸是其一，巧夺天机是其二。说起天灾人祸，近两日岳国便发生了“人祸”，几万生灵横死，也不知越家人如何善后？
至于这其二巧夺天机，爷爷曾说，许多修仙之人最是擅长夺天机既而得道升仙，不过升仙便要渡劫，渡劫似乎就是遭雷劈。
九妤望着云层里光带，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向往。倘若那雷不是劈她，那岂不是有人得道升仙了？！她鬼使神差地起身便朝外跑。跑到门口，推门的刹那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门口，她想，既然都到这儿了，不瞧瞧岂不是亏了！
“你去哪？快回来！”武罗原本老老实实地缩在墙角当个小怂包，见九妤推门要出去，睡觉并用地爬起来跑过去拽住她胳膊。
“渡劫飞升，你不看吗？千百年难得一见，快！”九妤反手抓紧武罗，推开门就往外跑去。
听到是渡劫飞升，武罗惊得像块木头，他只听菜啊爷讲过神仙飞升的故事，难道他们九山有人飞升了？闻所未闻！不瞧上一瞧岂不是亏了！同样的想法也在武罗的小脑袋瓜里回荡。直到被九妤拽到院里又被大雨糊了一脸，武罗才堪堪从惊诧中回神。
“那儿！”九妤抬手指给武罗看。
两双眼睛追着那道在云里穿梭的青绿色光带，脸上俱是难以置信，心里却欣喜若狂，好似飞升的是他们。
“咦？”光带朝九山西面飞去，九妤赶紧向东厢房的方向跑，跑到廊下踮脚朝西面看。
武罗也跑了过来，他手脚麻利地爬上房前的廊柱，眼睛追着光带的行踪，一边往上爬一边向九妤汇报：“朝双驼峰去了，啊！它，它朝古墓飞去了……”
武罗惊吓不已，赶忙低头看九妤，想听听九妤怎么说，低头却发现九妤软到下去栽进了雨水里。
“嗷呜——”
“轰隆——”
“咔嚓！”
狼嚎与雷声、闪电齐齐在耳边炸开，武罗从廊柱上掉下来跌坐在雨水里，旋即爬起来跑向九妤。
“阿姐！？阿姐！爷爷！”
鱼伯拄着蛇形拐杖被一名小童搀着从太朱堂后门迈出来，一眼看到东厢房门前的情景，身体经不住地晃了晃。一老一小顶着大雨慌忙朝这边走来。
瓢泼大雨中一丝青绿色的光被豆大的雨滴裹挟着落在九妤身上，旋即钻入她爬满冰霜的手心，她眉心蓦地拧起，不多时那丝青绿色的光自她眉心钻出，灵活地攀爬着落下的雨滴朝天上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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