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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家家雨(10)


汪盐用汤匙舀粥往嘴里送,  打孙施惠的手,要他别讨人嫌地逗小孩玩。

        “回你桌上去。”

        孙施惠这才牢骚,“你娘舅和你老表是真能喝。我抽空溜一会儿。”

        说话间,  汪盐也闻得见他身上的酒气。她知道他明天还约了赵先生那头,  爷爷那通电话算是摆平闲务,孙施惠依旧要和那赵某人通力合作。

        汪盐问他,  快则,  那块地多久能起起来?

        孙施惠答,资金到位,  人力、工程不拖沓,  一年足够封顶。配套的文创商业圈和主题酒店在二期计划里。

        他之前说过的,  春夏两季就跟这一个项目。

        汪盐再问他,  “那么,  你资金到位了吗?”

        孙施惠笑,“没有你,  爷爷没那么快松口这个项目,也不会这么快配合我。”他没正面回答汪盐的问题,  但是爷爷辅佐孙施惠搭桥铺路是他们都看到的事实。

        吃粥的人不再说话,孙施惠再添把火,“昨晚不是你,爷爷也没那么快消气。你倒是会哄人,  全天下的。唯独我。”

        汪盐抬眸看他一眼,当着孩子的面,  她让他不要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我?”

        “你回去桌上啊,  老这么离席,像什么话!”汪盐催他走。

        孙施惠反把世故那套丢掉,“像什么话,  这里你家,又不是我家。你爸是主人,我又不是……”

        二人躲在房里闲话着,那头,陈茵已经在喊施惠了。

        孙施惠不急不慢地应了声,“就来。”

        临去前,他问她,“我是吗?”

        汪盐没有回答他。

        饭后,一家子凑在一起喝了些普洱茶,舅舅家略坐坐就散了。按礼,娘舅这头接了新姑爷的礼,就是应下以后两相交的意思了。事无巨细,红白事全都得来往。

        陈若浦问施惠要方便时间,他们回请新人。

        孙施惠当着岳父岳母的面,说一家人不要两家话,“我岳母请一顿就够了,这年节下来,到现在,我们顿顿也没闲着。过段时间,还要正式摆酒,舅舅舅母连同哥哥嫂子也都要去,其实酒不酒席不席,胜在圆满,心意我和盐盐领了。这钱嘛,舅舅舅母就先替我们省着,今后去的机会多的是。总要一家子去舅舅家吃上几回的。”

        陈家这头听施惠这么说,受用也惶恐。因为知道孙家什么出身,生怕人家不领情,传到孙家老爷子那里,反倒是他们慢待了新姑爷。

        最后还是陈茵出面打圆场,说他们也忙,你们就听施惠的吧。“况且盐盐这样子,一时半会也要忌口几天,就今天我还省了不少钱呢。我都省了,你们难不成还要越到我前头去啊。”

        孙施惠笑语吟吟配合着师母,“是的了,谁人请客都不能越了我岳母的排场。”

        众人笑成一条声,一家人和和美美地散了。孙施惠亲自下楼去送客。

        陈茵忙着收拾桌上,面上难掩喜悦之态。

        汪敏行看破偏要说破,没当着盐盐的面,“这个女婿,你很是满意了?”

        陈茵剜一眼老汪,“怎么,你不满意,你不满意也是你点的头啊!拿大主意,哪回不是你们男人上前的啊?”

        汪敏行悄悄问妻子,“施惠到底哪里投了你的缘了?”

        “拎得清,干事利索,说话漂亮,里里外外有担当。你还别说,眼缘这东西,讲不明白的,养儿养女还要个父母缘呢,找女婿找儿媳,一个道理。有缘无分,终究圆满不到头。”

        其余的发散话,陈茵不肯说了,也不肯老汪说。只一点,结婚就奔着好好过日子去的。“你女儿称心如意,比什么都重要。”

        汪敏行帮着妻子把杯盏盘碟往厨房搬,嘴上不说,心里存着呢:早几年你不是这么说的。早几年,你由着盐盐所谓的“称心如意”,她和那个谁也未必散得了。

        他始终记得,盛吉安登汪家的门,受了陈茵多少白眼。汪敏行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当年成绩出来,更是给学校、市里拔得头筹。谢师宴上,盛吉安特地过来认认真真敬汪敏行的酒,感谢的话说了好几遍,最后也说感谢猫猫,虽然她没有来。老师可以的话,帮我带给她。

        那是那个年轻人头回认真也委婉地想渗透给汪敏行听。

        终究时移世易。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汪敏行为人父,隐忍的情绪始终难露,他从不觉得结婚就是个圆句号了,到底是良人还是齐大非偶,恐怕连当事人都说了不算。哎,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他替女儿愁的那份心,只怕,不等到他闭眼,且不会完。

        孙施惠送客上来,汪敏行也放下手里的活,由妻子去弄了。

        翁婿俩再坐了坐,汪敏行同施惠聊了几句,说到他们要搬出去的事。

        “我和你师母的意思是不同意。”汪敏行呷一口茶,“你也别怪盐盐多嘴告诉我们。她是生怕你真的拿定主意,想要我们旁观者劝劝你。”

        汪敏行说,爷爷本就病着,一时好一时歹的。你们才结婚,就要搬出去。传出去,一是你施惠忤逆,二是新媳娇纵不容人。

        “事死如事生。你也不要一味地觉得盐盐受了点委屈,就要拿她作借口去发你的一口气。施惠,我这么说,不怕你记恨我。从前,你和爷爷、琅华关系再紧张,那是你们家的事。如今我女儿嫁过去了,我免不得要做个不识相的人。”

        孙施惠在汪敏行对面,他要抽烟,也分给老师抽。说话间,他还起身去把阳台上的窗户拨开了,冷风南北穿堂过。孙施惠正好坐在这道冷风里,风把他手上的烟灰刮得簌簌落。

        倘若说,汪敏行对盛吉安的那几年是惜才。到底这个学生在他手里,替他争了多少光;

        那么孙施惠在老汪眼里,就是个顽石,顽骨头。妻子批评他,连起码的有教无类都没做到。

        是的,汪敏行这些年对施惠没有做到有教无类。可是私心论,他对这小子焦过的心思,比任何一个学生都多。

        他怕他走歪了,尤其那时候,他出了和他父亲一般的风流事故。汪敏行头回对孙施惠痛骂,在人家地头,他一个外人行使着父亲一般的权利。

        汪敏行呵斥施惠,你叫谁滚?啊!

        彼时,盐盐已经气得扭头就走了。

        孙施惠颓唐地趴回他的床上去,脸埋在枕头里。汪敏行说,没人没药再去帮你治什么伤了,你要和你老子走一样的歪路,随你去。

        这些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爷爷哪点待你薄了,他细心教养你,这么大的一个家,将来统共都要交到你手上去。连同你的姑姑,爷爷也希望能得你济益。

        而你呢,你在浑浑噩噩干什么鸟事呢!啊!

        来孙家十三年,那时候。孙施惠头回朝一个外人说了他这些年都烂在肚子里的话,“老师,他们谁人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这些年,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七岁那年,我翻出院墙,去找我……她们。可是,我已经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我像被他们特意送得远远的一条狗,畜生是不会记路的。我跑了那么远,也画不出印象里的路和家了。”

        汪敏行含泪走过去,替臭小子剥掉沾着血的衬衫。知会医生过来给他清创,在他万般隐忍的冷嘶声里,汪敏行教诲孙施惠:这一回,你挺不过来,二十岁了,你不给自己身上搁担子,还学你父亲那浪荡样,总归是你们孙家自己的门户事。我再不会管你,你也和我汪敏行再无瓜葛,连同我的家人,都与你清清白白无关了。决不允许你登我汪家的门半步,孙施惠,你记住我的话。

        那次伤好后,没多久,孙施惠便回去读书了。那三四年里,他从未登过汪家门,也与盐盐几乎断了联络。可是年节,孙家总有礼捎过来,全是孙开祥的名义。

        后头,是他和盐盐恢复联络才偶尔过来坐坐。

        正式毕业回国的孙施惠,再也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放浪形骸的影子。短短几年,就把老爷子的摊子全接了过来,上到几十年联络的客商,诸位合作股东,小到替孙家烧饭开车的帮工,个个晓得,如今孙家是那独小子拿主意。

        因此,汪敏行才说对施惠有所改观。臭小子如今行事作风,老汪看在眼里。

        可是唯一点不变,性情阴恻,锱铢必较。

        他教诲施惠,“你这新兴头上,就发那样的火,是要做给谁看?爷爷、琅华还是家里的帮工?”

        “通通。”有人混不吝,烟闷在嘴里,说话的工夫,从鼻息里散漫出来,如同他为人,“我不想我的人跟着我也受这种冤枉气。特么我得多窝囊,娶个老婆回来,还得看一个保姆的眼色。不是看在爷爷的份上,我当晚就叫她滚蛋了。”

        “还有琅华。她任性跋扈,那是孙开祥的幺女。我没资格管她,她用的也是她老爹的钱,包括爷爷身后的遗产,都随他们去。但是,我就是不允许她再犯到我的人头上来。上回信口胡诌汪盐的事,我已经很忍了。她再闹……”

        “行了!”汪敏行呵斥住某人,“你去照照镜子,看你的样子,这哪是朝家里人该有的。”

        “我没有家人。”孙施惠信口来。

        “你没有家人,那你的爷爷姑姑算什么?我们盐盐算什么,我和你师母算什么?亏你师母把你当个宝一般地护着呢。所以你的那些漂亮事漂亮话都是逢场作戏了?”

        这里两下机锋你追我赶着,汪盐从房里出来,孙施惠瞟一眼她的位置,不再说话了。

        汪敏行朝他再喝一句,“我看你这张嘴就是比你骨头硬。”

        最后陈茵出来原谅,说搬出去是肯定不行的,爷爷身体情况要紧,“反正盐盐有车子了,她上班也没个准点要打。这些都可以克服。”

        “保姆更好弄。终归是付工资而已。”陈茵说,多少也要怪盐盐一点,没事你去帮什么忙。

        汪盐不说话。

        孙施惠接过师母的话,“不怪盐盐,拜高踩低的人,才不问你作不作为。师母,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茵听他这么说,只管问他,“那不准搬啊,搬出去,人家要说的。不说你不孝,肯定要说盐盐,新媳妇挑事精。”

        一个晚上啥也没吃着的人,不声不响还躺枪加背锅。

        汪盐干脆自己去厨房洗她手上的碗了。

        没一会儿,孙施惠跟进来,接过她手里的碗,让她别洗了,也别碰生水。

        汪盐没所谓,说生水又不要紧,“我待会洗澡也要碰水的。”

        孙施惠看她一眼,也帮她洗好手上的碗,“你今晚别洗了。”

        “不洗睡不着。”

        “……”孙施惠抽厨房纸巾,擦拭那只碗。

        汪盐在边上看他沉默,问他,“你怪我多嘴告诉我爸妈了?”

        “没有。”

        “我怕你不听劝……”

        “我不听你劝,就会听你爸妈劝?汪盐,你弄反了。”

        “那是不搬了,对不对?”汪盐难得柔声细语的。

        “嗯。回去你就跟爷爷说,我听你的。”

        汪盐闻言,面上稍稍绯色,然后甩手掌柜地走开,扔话给他,“碗别擦了,我待会还要用。”

        “猪,你还要吃一碗?”某人笑话她。

        “吃药。”

        今晚按规矩,留宿在娘家。

        陈茵是不肯盐盐洗澡的。汪盐说什么都不肯,孙施惠只能和她一个阵营,说把水温稍微调低一点,别那么热的冲,稍微冲一下就出来。

        结果汪盐洗个澡还跟掐表似地赶。陈茵在外头唠叨,不能瞎洗的,出这种风疹要当心的,和坐月子一样的小心。

        屋里两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汪敏行只说听医嘱就是了。被陈茵一个眼刀子。

        孙施惠乐得清闲,也爱看这老两口吵架,然后老师跌面的小剧场。他中间接了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洗澡的。

        等他洗完出来,再回汪盐房里,说这样共一个洗手间,让他想起上高中那会儿去男生宿舍借卫生间冲澡的日子了。

        汪盐无时无刻不讥讽他:施惠少爷。

        孙施惠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陈茵替他们置办的睡衣,汪盐在吃药,也从袋子里翻出要抹的药膏。

        她口里的施惠少爷扔掉手里的毛巾,湿发乱糟糟地,一屁股坐到汪盐床上。她只觉得身边倒了一座山般地陷下去了。

        某人身上有她买的沐浴露香气,“要我帮你吗?”

        汪盐没看他,她四肢和脸上都好涂抹,身前也好,就是背后。

        她不言声,某人也不急,淡淡笑两声,“或者,你不方便的话,我叫你妈来。”

        说着,孙施惠即刻起身。这几回来汪家,他已经适应师母动不动扯着嗓子喊他的动静了,眼下,他学了来,声音不高不低喊起来,“师母……”

        汪盐连忙一把扽住某人,嘴里恨恨道:“孙施惠,你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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