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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3)




        赫德莱堡村一觉睡醒来已经是举世闻名——惊异——快乐——扬扬得意,得意到不可想象的地步。村中十九位首要公民和他们的太太都来来往往,互相握手,笑逐颜开,彼此道贺,大家都说这桩事情给字典上增加了一个新名词——赫德莱堡,“不可败坏”的同义字——这个字注定要在字典里永垂不朽!次要的、无声无息的公民们和他们的妻子也到处跑来跑去,举动也大致相同。人人都跑到银行去看那只装着黄金的口袋;还没到中午,就有许多郁郁不乐的、忌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利克斯敦和所有邻近的市镇蜂拥而来;当天下午和第二天就有四面八方的记者来采访这只钱袋和它的来历,又把整个故事重新报道一番,并且给钱袋做了随意渲染的描写,还有理查兹的家、银行、长老会教堂、浸礼会教堂、公众广场,以及将要举行对证和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也都一一描绘了;此外还给几个人物刻画了几幅糟糕的肖像,其中有理查兹夫妇,有银行家宾克顿,有柯克斯,有报馆的领班,还有柏杰士牧师和邮政局长——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他是个游手好闲、和蔼可亲、无足轻重、放荡不羁的渔夫和猎人、孩子们的朋友、丧家之狗的朋友,是这镇上典型的“山姆·劳生”。平庸的、假笑的、油滑的小个子宾克顿把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看,他高高兴兴地搓着一双光滑的手掌,极力吹嘘这个市镇由于诚实而享有的久远的好名声,以及这次惊人的证实,并且希望和相信这个榜样将要扬名全美洲,对于挽回世道人心会起划时代的作用,还有诸如此类的话。

        一个星期终了时,一切又平静下来了;如醉如狂的自豪和欢欣的心理已经清醒过来,变为一种柔和的、甜蜜的、沉默的快感——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以名之、不可言喻的自得心理。人人的脸上都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快乐。

        然后发生了一种变化。那是一种逐渐的变化:变得非常迟缓,以致开始的一段几乎无人发觉;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发觉,只除了杰克·哈里代,他是经常把每件事情都看得清楚的,而且无论是什么事情,他是老爱拿来开玩笑的。他发现有些人一两天以前还很快活,现在却不像那么高兴,于是他就说些拿他们取笑的话;然后他又说这种新现象越来越厉害,简直成了一副晦气相;然后他又说人家现出了苦恼不堪的神气;最后他说人人都变得那么郁郁不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如果他一直伸手到全镇最悭吝的人裤袋底去扒掉他一分钱,那也不会惊醒他的幻想。

        在这个阶段——也许是大约在这个阶段——那十九户首要人家的家长每个都在临睡的时候说出大致像这样的一句话——差不多都是叹一口气说的:

        “唉,固德逊说的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呢?”

        他的妻子马上就这样回答——话里带着颤声:

        “啊,别提了!你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鬼事儿?千万把它丢开吧,我求你!”

        可是第二天晚上,这些人又不由得发出这个问题来——而且所受的斥责也是一样,不过声音却小了一些。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又发出这同一问题——语气是苦闷的,而且是茫然的。这一次——还有次日晚上——妻子们稍有不知所措的表现,她们心里都有话想要说,可是并没有说出来。

        再往后的那天晚上,她们终于开了口,急切地回答道:

        “啊,假如我们猜得着多好!”

        哈里代的俏皮话一天天越来越说得有声有色,令人难堪,挖苦尽致。他劲头十足地窜来窜去,拿这个市镇开心,有时讥笑个别的人,有时讥笑大家。可是他的笑声在全村中已经是绝无仅有——这笑声落在空虚而凄凉的荒漠中了。随时随地,连一点笑容都找不到。哈里代把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一个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跑,假装那是个照相机;他拦住所有的过路人,把这东西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点儿。”但是连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上引起反应,使它们轻松一点。

        这样过了三个星期——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晚上——晚饭吃过了。现在没有往常的星期六那种熙熙攘攘、大家到处买东西和开玩笑的热闹场面,街上是空虚寂寞的。理查兹和他的老伴独自坐在他们那间小客厅里——神情沮丧,心里都在想事。这种情形现在已经成为他们晚间的习惯了:他们过去一向的老习惯——看书、编织和称心如意地闲谈,或是和邻居们互相串门,这一切老早就成为过去、被他们忘掉了很久很久——两三个星期了;现在谁也不谈话,谁也不看书,谁也不串门——全村的人都坐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沉默不言,都想猜出那一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无精打采地把信封上写的字和邮戳望了一眼——两样都是陌生的——他把信丢在桌子上,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东猜西想和绝望的、沉闷的烦恼。两三个钟头之后,他的妻子疲惫地站起来,正准备不道晚安就去睡觉——现在这已经成为习惯了——可是她在靠近那封信的地方停了一下,以冷淡的神情望了它一会儿,然后把它拆开,约略地看了一遍。理查兹还在坐着,椅背翘起靠着墙,下巴垂在两膝之间,他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下了。一看,原来是他的妻子。他赶紧跑到她身边,可是她却大声喊道:

        “别管我,我太快活了。你快看信——快看!”

        他接过信来看,他贪婪地读着,脑子不禁昏眩起来。那封信是从很远的一州寄来的,信里说:

        我和你素不相识,但是这没有关系:我有一桩事情要告诉你。我刚从墨西哥回家来,听到了那件新闻。当然你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可是我知道,而且知道这个秘密的,世间只有我一人,那是固德逊。多年以前,我和他很熟识。我就在那天晚上走过你们这个村子,并且在夜半的火车未到之前,一直在他家做客。我在旁边听见他对那个站在黑暗地方的外乡人说了那句话——地点是赫尔巷。他和我继续往他家里走的时候,一路就谈这件事情,后来在他家一面抽烟,还一面在谈。他在谈话之中提到了你们村子里的许多人——差不多都说得很不客气,只对两三个人的批评较好,在这两三人之中就有你一个。我说的是“批评较好”——也就是如此而已。我还记得他说过这个镇上的人,实际上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一个也没有;不过他说你——我想他是说的你——大致没有记错吧——曾经有一次帮过他一个大忙,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帮了这个忙究竟于他有多大好处,他说他希望有一笔财产,临死的时候就要把它留给你,而对村中其余的居民每人都奉送一顿咒骂。那么,只要你是当初帮过他的忙,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应得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尽可以相信你的廉洁和诚实,因为这些美德在一个赫德莱堡的公民身上是万无一失的天性,所以我现在就要把那句话告诉你,深信你如果不是应得这笔钱财的人,一定会去把应得的人寻访出来,使固德逊得以报答他所说的那番恩惠,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决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霍华德·里·史蒂文森

        “啊,爱德华,这笔钱是我们的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啊,太高兴了——亲我一下吧,亲爱的,我们多久多久没有亲过嘴了——我们正是需要哩——这笔钱——这下子你也可以摆脱宾克顿和他的银行了,再也不当谁的奴隶!我简直好像是高兴得要飞了。”

        这两口子在长靠椅上互相拥抱和亲吻,快快活活地消磨了半小时;他们又恢复了过去的美好辰光——这种辰光原是自从他们恋爱的时间就开始了,直到那外乡人带来这笔害煞人的钱财以前,一直继续下来,没有中断过的。过了一阵,妻子说道:

        “啊,爱德华,你真幸运,当初亏得给他帮了那个大忙,可怜的固德逊!我向来是不喜欢他的,可是现在我觉得他很可爱。你倒真是了不起,真漂亮,从来就没提过这桩事情,没夸过嘴。”然后她略带责备的语气说,“可是你对我总该提一提呀,爱德华,你自己的妻子,总该告诉一声哪,你要知道。”

        “嗯,我……嗯……嗯,玛丽,你瞧——”

        “别老是这么吞吞吐吐吧,快告诉我,爱德华。我向来是爱你的,现在我真以你自豪哩。谁都相信全村只有一个慷慨的好人,原来你也……爱德华,你怎么不告诉我?”

        “嗯——呃——呃——嗯,玛丽,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

        “你要知道,他……唉,他……他叫我保证不说。”

        妻子把他打量一番,很慢很慢地说:

        “叫——你——保——证?爱德华,你怎么给我说这种话?”

        “玛丽,你难道以为我会撒谎吗?”

        她颇为惶惑,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说道:

        “不是……不是。我们未免说得离题太远了——上帝饶恕我们吧!你一辈子没撒过一次谎。可是现在——现在我们脚底下一切的根基好像是在垮台的时候,我们就……我们就……”她一时说不下去了,然后又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叫我们受到诱惑吧……我想你是给人家保证过的,爱德华。这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那么——这就算往事不提了;我们还是要快快活活才行,这不是自寻烦恼的时候。”

        爱德华感觉到听从妻子的话颇有几分吃力,因为他心里老在东想西想——极力要记起他曾经帮过固德逊什么忙。

        两口子几乎通宵没有合眼,玛丽是快活而又想个不停,爱德华却只忙着用心思,而并不十分快活。玛丽老在盘算着如何处理这笔钱财。爱德华老在搜尽枯肠地要回想起那个恩惠。起初他为了对玛丽撒了那个谎——如果说那是谎话——良心上感到不安,后来他反复思考了一阵——假定那确实是撒谎吧,那又怎么样?难道有什么大不了吗?我们难道不是经常在行为上干撒谎的勾当?那又为什么连说谎都不行呢?你看玛丽——看她所干出来的事情。当他正在赶紧去做那桩老老实实的事情的时候,她在干什么?悔恨没有把那张字条毁掉,把钱留下!难道盗窃比撒谎还强吗?

        于是这个问题就不那么使他难受了——撒谎的事落到了背后,并且还使他觉得差堪自慰。其次一个问题又占了主要地位:他究竟是否帮过人家的忙呢?你看,这儿分明有固德逊本人的证明,史蒂文森的来信说得很清楚,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了——这简直可以作为法律上的证件,证明他确曾帮过人家的忙。当然。所以这一点算是解决了……可是不行,还不见得完全解决了。他微微吃惊地想起这位不相识的史蒂文森先生就说得并不十分肯定,他记不清帮这个忙的人究竟是否是理查兹,或是另外某一个人——而且,哎呀,他还说信任理查兹的人格哩!所以理查兹不得不由他自己决定这笔钱财应该归谁——史蒂文森先生相信他如果不是应得的人,就一定会毫不隐瞒地把应得的人寻访出来。啊,把人家安排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恶——唉,史蒂文森怎么就不兴把这种疑问去掉呢!他为什么要拖上这么个尾巴?

        又是一阵思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偏巧是理查兹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的名字,在史蒂文森心里留下了印象,使他觉得他是应得这笔钱财的人?这倒像是很不错。是的,这实在像是大有希望。事实上,他一个劲儿往下想,希望也就似乎越来越大——直到后来,这个理由终于变成了铁证。于是理查兹马上把这个问题不再放在心上,因为他有一种内心的直觉,认为一个证据既经肯定,就以不再追究为妥。

        这时候他心安理得地感到愉快,可是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却老在逼着他注意:当然他是帮过人家的忙——这是肯定了的;可是究竟帮的是个什么忙呢?他必须回忆出来——非等想起了这桩事情,他就不睡觉;因为这才能使他心境安宁,毫无挂虑。于是他想了又想,他想到许多件事情——可能帮过的忙,甚至是大致肯定帮过的忙——可是没有一件显得够重要,没有一件显得够分量,没有一件显得值这笔钱财——值得固德逊希望他能在遗嘱中留下的那笔财产。不但如此,他根本就想不起曾经做过这些事情。那么,唉——那么,唉——那究竟应该是帮的一个什么忙,竟会使得一个人这么了不得地感激呢?啊——拯救了他的灵魂!一定是这么回事。不错,现在他想起了当初曾有一次自告奋勇去劝固德逊入教,并且苦口婆心地劝了他——他打算说是劝了三个月之久,可是仔细一想,三个月缩成了一个月,又缩成了一星期,又缩成了一天,然后缩得毫无踪影了。是的,他现在记得很清楚,而且是非他所愿地那么鲜明,固德逊当初的回答是叫他滚他妈的蛋,少管闲事——他可不希望跟着赫德莱堡升天堂!

        所以这个答案是失败了——他并不曾拯救过固德逊的灵魂。理查兹不免有些气馁。然后过了片刻工夫,又出现了一个念头:他曾经挽救过固德逊的财产吗?不行,这是说不通的——他根本就一无所有。他的性命呢?一点也不错。当然。他早就该想到这个了。这一次他总算走对了路,毫无疑问。于是片刻之间,他那想象的风车就大转特转起来了。

        此后,在精疲力竭的整整两个钟头之中,他一直在忙着救固德逊的命。他以各种困难和冒险的方式干这桩事情。每一次他都很圆满地把这个救命的举动做到了某一个地步,然后正当他开始确信这桩事情是当真发生过的时候,偏巧就有一个恼人的枝节问题出现,使得整个事情成为荒唐无稽。比如拿泅水救命来说吧,在这种救命方式之下,他曾经泅出去把淹得不省人事的固德逊拖上岸来,还有一大堆人旁观赞许;但是他把整个经过完全编好之后,正在开始回忆一切的时候,却又生出了许许多多起破坏作用的枝节问题:镇上的人们是不会不知道这桩事情的,玛丽也不会不知道,在他自己的脑子里,这桩事情也会像钙光灯似的放出耀眼的光芒,而不至于是一件他可能做了而“不知道究竟对人家有多大益处”的、并不显著的好事。而且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了他自己根本就不会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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