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旧事（五）

“符泓，好大的胆子。”皇帝淡淡说道。

        符泓又磕了一个头，仍旧不言。

        良久，符泓听见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三年。”他道，“东岭驻守三年，我会考虑你驻守西川的提议。”

        符泓像是得了天大的喜事，又重重地磕了头，他的心像是跳了出来。回去之后他和符忠分享了这个喜讯，他望着符忠已经斑白的头发，心中复杂歉疚，和符忠说：“父亲，抱歉。我又要离开了。等我去了西川，接了红玉，我们就一起生活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到时候也把母亲的墓迁过去吧。”

        符忠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说，“我这把老骨头也过不了几年就要告老辞官了，到时候还不是你去哪就去哪。”

        符忠顿了顿，又道，“那边的人传来消息，红玉……过得虽不算太好，但至少是安稳。”

        符泓安心了，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去往东岭驻守。东岭山高水远，想要得到长宁或者西川消息更加困难。符泓半年才会收到符忠的一封家书。又过了大半年，符泓再没收到父亲的家书，这让他有些惴惴不安，正当他准备打算打发一个士兵回长宁探听情况时，他迎来了朝廷的使者发来的紧急战报及点兵状。

        战报上书：反/贼/叶红玉纠集广南王旧部在西川以西作乱，已攻入西川境内西渡城外，符忠临危受命在西渡城外与乱军抗击，特命符泓前往西渡相助符忠，平定反贼叶红玉。

        符泓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对叶红玉成为反/贼的惊疑，对父亲的担忧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即刻启程带着他的侍卫阿青和其余可调动的部下赶往西川。

        西川距东岭相距甚远，饶是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足足耗费数日。而就在他赶到西川前一日，前线传来噩耗，叶红玉攻破了西川防线，逼近西川旁的西渡镇。而符忠战死疆场，他的尸体被叶红玉沉于西川，葬于鱼腹。

        听闻这个消息，符泓连悲伤时间也没有。战事吃紧，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去往西渡阻止叶红玉。他在马上咬着牙流泪，却连一丝啜泣声也没有发出。他不能让手下看出他的软弱。而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他软弱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当他和手下终于赶到西渡镇，城里坚守的副将士兵和百姓就像是看到了救星。符忠昔日的副将围了上来，流着泪给他递上了符忠的红缨枪。这是符忠的遗物，是副将拼死护回来的。

        符泓轻轻问道：“父亲他死前，没有受苦吧。”

        副将流着泪道，“那伙贼人趁着前夜下了大雾连夜渡川，打了我们一个猝不及防。符大人本就受了不少的伤，但他一向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那个。结果，结果被那个反贼一剑穿心，把符忠大人的尸身推入了西川……”

        符泓听罢，久久不言。半晌开口，声线已是沉稳冷静：“城里的粮，还能撑多久？”

        副将抹了把泪交代了城中余粮告急的情况，还有探子探听的，叛军已在城外不远的荒地处驻扎的消息，他们虽大败符忠，但也死伤惨重只得驻扎修养。符泓思索片刻，与副将讨论再三，定下了明日清晨奇袭的决定——城里百姓再拖不得，速战速决方为最优解。

        是夜，符泓吩咐疲惫不堪的副将稍稍休息。

        他拿着红缨枪走到屋外。他的右手腕情况已经十分严重，但还是轻轻耍了一个花枪。这个花枪是符忠交给他的。想到这里，他抓着红缨枪流下泪来。为他再也见不到的父亲，为他再也实现不了的那个梦。

        叶红玉到底是为什么反叛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之间隔着杀父之仇，明天一战，必是你死我活永无宁日。

        符泓一宿未睡。天色未名，符泓带着大队人马直奔叛军而去。一时间嘶吼声武器相击之声响成一片。原来叛军也早有防备早早严阵以待，一时间双方打得不相上下。

        符泓持着红缨枪，正想刺入对方敌军的心脏，却被横过来的一把利剑挡住，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抬眼，看见叶红玉一身戎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执着红缨枪的左手腕：“师弟，你左手舞的枪可没有你右手舞得好，钝了不少。”

        叶红玉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语气态度都让符泓变得陌生。叶红玉也不给符泓反应的时间，利剑换了个角度刺了过来，专挑符泓的手腕处下手。两人便缠斗起来，叶红玉离得近了，符泓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气，想必之前的和父亲的战役留下的。叶红玉赢得不轻松。一想到父亲，符泓的红缨枪又使得凌厉了几分，一个枪花将叶红玉逼远了几步，他以枪指着叶红玉的脖颈：“告诉我，师姐，为什么你要当反/贼。我知道战场不留情，但是为什么连父亲的尸首都不放过？”

        叶红玉抹去唇边血，笑了笑，“自然是为了我的族人报仇。至于你父亲，不过和宋贞是一丘之貉！”

        宋贞是皇上的名讳。叶红玉这样直言不讳，必是对宋贞痛恨至极。

        符泓听了她的话，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师姐，我知道当年贺岚巫蛊一事诸多蹊跷。但是父亲，父亲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还暗地派人照拂——”

        叶红玉嘲讽地笑了一声，打断了符泓的话：“符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父亲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说是突发急症，但我父亲向来身体康健，从未有过隐疾！就在你父亲派了人来看我们第二天他就死了，你觉得还能有谁？”

        叶红玉定定地看着她，符泓被叶红玉话中的指向惊出了一身冷汗，只听叶红玉语气淡淡，“符泓，我到底哪里对不起皇上，对不起你们符家？你们流放我的族人、你父亲杀我至亲，你骗了我的真心，如今你又要来杀我，”她看着符泓的眼睛，慢慢走近，语调低缓，一字一顿：“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

        “我、我，”符泓语塞说不出话来，巨大的心虚与动摇让他连手中的红缨枪都一瞬间握不稳，他想张口辩解，突然却听到阿青大吼一声：“少爷小心！”

        接着一阵温热的血液溅近了他的双眼，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红色。他看见昨日还在他身边随侍的阿青，就这样捂着胸口倒在他面前，原来是叶红玉趁着他愣神的一瞬间想直接一剑杀了他，却不料被阿青用他的身体挡下。

        符泓的时间突然变得安静，他只看见阿青嘴角流血倒下的身影和将剑缓缓从阿青身体抽出的叶红玉。□□的剑带出来的血溅上了叶红玉的脸颊，而她只是冷漠将剑再一次举起指向符泓，嘴角微翘，“这次你的运气就没那么好有人给你挡刀了，师弟。”

        符泓知道已经再也没法回头了。他极快地瞥了一眼死去阿青的尸体，像是再一次现场经历了一遍父亲的死亡，他连为他们哀悼的心情也没有。如今他的命已不单是他的命了。他举起红缨枪，再一次、又一次，隔着血海仇深，和叶红玉兵刃相见。

        他变得比原来更强了，叶红玉也愈加精进。然而叶红玉到底是已经受了严重的伤，体力和敏捷度明显下降，一个交手间，俩人均错身躲过对方攻击，符泓以足点地，将一直持在左手腕的红缨枪调转枪头换至右手腕，右手腕折成极致角度，腰与腿部同时发力克服惯力转身，将手中的红缨枪从背部对准了叶红玉的心脏。

        叶红玉敏锐的战斗嗅觉让她意识到了背后的危险，但是她的之前的旧伤让她动作迟缓一瞬来不及躲闪，她只来得及稍稍侧正身子，刚想举剑去挡，却不想动作稍慢了一步，被符泓的红缨枪贯穿了她的胸膛。

        胸膛的痛苦让她意识到她的复仇、她的人生就要折断在这里。巨大的不甘心与愤恨充斥着，她发出了尖利的嘶吼，像是痛斥这命运的不公。血与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抓着红缨枪，一步步走向符泓，手中仍然紧紧握着她的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她疯狂地、执拗着重复着这句话，脑子只剩下最后的执念，杀了他，杀了眼前这个人。

        叶红玉看见符泓流着眼泪，缓慢却狠厉开始磨转红缨枪，将□□得更深些。叶红玉听见他说：“红玉。”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觉得恶心。叶红玉想张口训斥他，但是嘴唇却不收控制。她连发声的力气也没有了。脚步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但是她还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去抓住手上的剑，因为她还有仇未报，她的仇人，她还没有亲手解决。

        她好恨，恨到就算死也是不能瞑目。

        叶红玉死了。死在了他的红缨枪下。但就到生命的最后一秒，她也没有倒下，没有放下她手中的剑。她就维持着被红缨枪贯穿胸膛的姿态，站着死去了，作为一个战士、一个复仇者死去了，直到最后，那双仇恨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符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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