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鹤

“这个妖怪有些蹊跷，待会要是有什么不对，记得闪着点。”江缨向宋元昭叮嘱道。

        “霜月，我……”宋元昭抓住江缨的胳膊，她能感到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可是，我、我的腿软了……”

        江缨偏过头正准备嘲讽他几句，突然听到从地下传来一些隐约细碎的声响，正向他们而来；她心中警铃大作，一把提起宋元昭，两人一起跳跃到旁边的树杈上，与此同时，他们几秒前所站的地方土地松动，一根手臂半粗细的树根冲天而出，那朵人面花嬉笑着，发出了诡异、尖锐的童声：“有两只耗子，可不能放过他们呀。”

        接着那条树根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冲他们所站的地方而来。江缨低头瞥了眼被她靠在树枝上、已经昏过去的宋元昭，速度抽出一张符纸做符：“落火！”

        符纸正中向他们袭来的树根，瞬间将树根燃烧殆尽，那人面树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啼哭声，江缨又将一张结界符放到宋元昭身上以防他被误伤，接着抽出他的佩剑，跳下树奔向人面树而去。只见那人面树的从树干处生出两条树杈，将还跪在地上的秋嫣一把卷起，秋嫣发出一声惨叫，从那两条树杈上又生出无数只细小的树杈，径直扎入秋嫣的身体吸食起她的血肉，秋嫣的身体开始迅速变得干瘪，就像那老鸨描述的，小翠的尸体一样。

        江缨举剑，三两下跳上正在吸食秋嫣血肉的树干，一把将两根树杈砍断，将秋嫣从那树杈中拉出，秋嫣此时已被那人面树吸食了小半血肉，右边身体已经变得干瘪如柴。一副桃花面也变得破败灰暗，不成人形。

        那朵人面花尖叫道：“你这个坏女人，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接着树上所有的花苞都绽开了，花蕊处都长着秋嫣的脸，齐齐盯着江缨。那些人面花突然嘻嘻笑起来，“我找到了，主人，我找到了！”

        “你是不是想要这张脸呀？”听闻此言，江缨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秋嫣的脸隐去了，那人面树上长着的，赫然是江缨的脸！

        那些人面张着嘴，此起彼伏、低声诱惑道，“你不想要这张脸吗？你不想这张脸吗？”

        江缨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一时心下大骇——人面树怎么会知道这张脸、有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

        一时心头无数猜测纷纷闪过，她心中大骇、动摇不已。就在此时，她听到背后有细碎的破空之声，接着侧身一避，抽剑一把将偷袭的树根砍断，一边心想道：声东击西，这个妖怪居然还会用计，普通的人面树可不是这种等级的妖怪……它背后的大妖，究竟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江缨，你不记得我了吗？”

        人面树上的脸又变了。

        江缨看着那张绮丽的脸，以及那双混沌的眼睛。一直以来不愿相信的那个猜测，避无可避地摆在了她眼前。

        “姜鹤……”

        江缨一字一顿艰难道，“你为什么，会幻化出这张脸……”

        一阵剧痛从江缨的肩膀处传来，江缨才发现原是趁她心神大乱，那人面树的树根径直刺/穿了她的肩膀，被穿透的地方开始迅速干瘪萎缩。江缨暗骂一声，强忍剧痛提剑斩断树根，又往秋嫣身上贴了一张结界符，接着踩着无数向她袭来的树杈，一路来到树冠最高处，那些人面还顶着姜鹤的脸，嬉笑着迷惑着她，她内心有千万般的疑惑，但眼看着情况危急，根本没时间问出更多，只得速战速决解决。

        这具身体的咒力并不是很多，江缨瞥了自己右肩处的伤痕，踏着向她袭来的树枝一跃而起，径直往树冠而去，她从怀中掏出朱砂和符纸，躲着向她袭来的树干和树杈，很快浑身变得伤痕累累，血浸湿了她的衣襟；她混着鲜血飞快画符。那些人面花纷纷转向她，用着姜鹤的脸，尖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踮脚站在树冠最高处，捏着刚刚画好的四雷符，左手挥剑斩断了向她袭来的树枝，接着垂眼看着离她最近、还在吵嚷不休她名字的人面花：“吵死了。”一剑挥出，那些人面花四分五裂，接着江缨收剑举符，她已从刚刚的动摇、不可置信中脱离出来，一边为姜鹤可能和这作恶多端的妖鬼沆瀣一气而感到痛苦、气愤，一面却思路变得无比清晰。

        无论如何，我得先解决了这棵鬼树，她想，这让她出手越发狠厉起来，她已经顾不得她此刻的举动会引起多大的响动，会暴露身份的可能。

        她运用身上所有的咒力集中于指尖，低声念道：“裂地唤雷，灭妖摄鬼。”

        云层间隐约听到有雷鸣轰响之声，人面树就像是预感到了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灭顶之灾，愈加发了疯地袭击江缨，那些长着姜鹤脸的人面花尖声叫道：“江缨，江缨，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这些话点燃了江缨被刻意压着的怒火，江缨像是感觉不到身体上的各种痛苦，一跃而起，借着这股怒意，身体像是被点燃一样，出手凌厉地砍烂了所有叫嚷不停的人面花，花瓣落地，花托流出汩汩鲜血，不知道之前是吸食了多少人的血肉。

        江缨在最后一朵人面花前停下了手。她以剑指花，顿了顿，放平语调道，“我问你最后一次。”她说，带着点微不可及的期盼侥幸，“你和姜鹤，到底是什么关系？”

        人面花本慑于她的绝对实力，早已不在叫嚷，只表情扭曲与她对峙，听闻此言，立刻又发出刺耳的尖笑声，“姜鹤大人，可是我们的母亲啊！”

        “她赐予我们力量，在遇到她之前，”人面树像是故意激怒江缨似的，恶意道，“我还从来不知道，人的血肉，是这么的美味。”

        江缨安静道，“是么。”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口翻涌起无数的惊涛骇浪，让她的五脏六腑紧缩成一团，使她痛苦万分。那个可怕的猜测压制不住、在她心底浮现：难道姜鹤真得如那传言所言，纠集了一群恶鬼，为害人间吗？

        那人面树见江缨神色惨白、失魂落魄。见是一个好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树枝缠住江缨的四肢，那人面笑道，“哼，我道有什么了不起，原也是个草包，中看不中用的，还不是当了我的饵食——”

        话音未落，只听那女人神色未变，以一种冷漠冷淡到极致的口吻念道：“四雷。”

        就在下一秒，那原本只是隐隐的雷声，忽从四方汇集而来，接着径直从云端落下，犹如四条银龙蜿蜒而降，轰鸣着击向人面树，那人面花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就在巨大的雷击中灰飞烟灭。那人面花的最后一眼，只看到女人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静止地，冷漠地；她连嘴角的弧度都未曾变过，唯一在动的，只有她的一头青丝，在刚刚的打斗中散落下来披散在肩头，因为撞击产生的风微微扬起。接着它整个视野就被强烈的银色填满。

        江缨看着满地狼藉，那人面树已被彻底劈碎，只留下那根漆黑的树桩，还能隐约看到那印在树干上的半朵凌霄花。

        咒力不足，江缨只能以剑支撑这身体的重量。她回头望着远处被结界保护的唐泽和秋嫣、她还不能倒下，她想到：一旦自己昏迷，那结界的符咒立刻失效。还有秋嫣，她阻止得及时，也许还来的及救回来。唐泽身上也许带了信号弹，她得去找找，让人快点来救援……

        这么想着，她支着剑，一步步往那二人方向走去，一边回想着那人面树刚刚的话语：如果姜鹤正如他们所说、如果那个鬼王真得是姜鹤的话。

        那她救了姜鹤，到底……

        可是，我怎么能不救她呢？

        我明明只是在做正确的事、做正义的事，怎会是如此结局？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便觉得身心俱裂，加上她咒力耗尽，让她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但是她不能倒下、不能放弃，因为还有人需要她的保护。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总算走到宋元昭身边。从他身上翻出了信号弹，她看着信号弹升入天空，站进结界，拿着剑、以意志力支撑着。直到她看到救援到来，她都要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做工讲究的黑色靴子停在她眼前，上面还用金线绣着一朵三色堇。

        她还保持这拿着剑的姿势，缓慢抬眼，只见一张讨厌又熟悉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是可以信赖的人。她下意识做出了判断。在确定安全的下一秒，她失去了意识。

        江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还在金吾府当学徒，那时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她师父贺岚还在，而她人生的最大烦恼就是要和唐泽这个讨厌鬼一组去出任务。每次回来都得吵得火冒三丈。然后师父就会给她端来她最喜欢的炸酥肉，再切一盘西瓜，师徒俩坐在长长的回廊上，比赛谁西瓜子吐的远，然后唐泽就会出现指着他们让他们注意点金吾府的形象。

        过年过节的时候就跟着师父一起去她那太子大师兄宋贞的府邸里蹭饭。在上元家宴上，太子牵着一个可爱的肉团子和她说这是宋元昭，是他的孩子；肉团子害羞又怕生，抿着嘴怎么也不说话，身子骨也不太好的样子，后面就一直在养病，江缨也就一直没见到他了。

        好幸福啊，好快乐呀。

        江缨坐在回廊上咬着西瓜，突然听到身边的师父开口：“阿缨呀，你觉得除妖师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江缨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除魔卫道、保护弱小啦。”

        师父笑了笑，“是吗？可是你没有做到呀。”

        江缨怔住了，偏头去看贺岚。贺岚看着她，“你保护的了谁呢？江缨。”

        江缨张口正欲辩解，对面的师父又幻化成了姜鹤，明艳的少女笑容娇美：“你不是说会保护我的吗？你这个骗子。”

        “我……”

        “我早就说了，江缨。如果你就抱着这么半吊子的决心、不把这条界限划清的话，总有一天不仅是你自己，你会把所有人拖向地狱。”唐泽站在她眼前，脸上带着她熟悉的、讨厌的傲慢神情。

        “！”她刚想摆出一如既往的嘲讽脸怼回去，但是话说还没说出口、自己却心虚地低下声音，她不能反驳，因为最后，在这七年后的世界里，谁也没有能得偿所愿。

        最后幻影都消失了，她感到肩膀一阵刺痛。她低下头，发下明晃晃一把利剑径直插入她的身体，鲜血外涌。她抓住剑身，慢慢抬眼看向那执剑之人。身着黄袍的宋贞隔着冠上珠帘看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还要这样执迷不悟吗？”

        她咬着牙，“姜鹤是无辜的。陛下，她是无辜的！您……”她再欲开口辩解，但身上的剧痛让再也支持不住，只能抓住伤口匍匐喘息。

        宋贞看着她，良久，松开剑柄，退后几步，道，“除妖师江缨执迷不悟、犯下谋逆重罪，杀人重罪，隔去一切职务，押至大牢候审！”

        江缨被拖上刑场的时候，重伤引发的高烧让她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她被两个士兵按着跪下，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围观她受刑的百姓对她的议论声。

        ——就在一个月之前，她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除妖师，皇帝眼前的红人，任谁都要在她面前礼让三分；如今，却要在万人唾骂中被处以极刑。

        真是没有比这更荒唐、更不真实的事情了。她想，闭上了眼睛。

        隐约之间，她似乎听到有谁在喊她的名字。这个声音让人熟悉，听上去居然带了点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远处有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黑色斗篷在那人身后被风吹得扬起，像一面黑色旗帜。

        接着她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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