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15
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色，裴静用过早饭，揣着谢南倾给她的令牌就出了门。
去大理寺的路上，刚巧遇到有侍卫在贴布告，她凑热闹地往百姓中间一挤，跟着一同瞧了瞧。
布告上的字迹工整漂亮，内容也简洁精准，从头到尾读下来用不了多少工夫，可当百姓已经读完开始议论纷纷了，裴静还有些回不过神。
原来，三司会审并不是为引蛇出洞而设的幌子，昨夜谢南倾将她送回府里，又换了官服离开，是当真同刑部与都察院会审去了。
只不过烛阳已死，他们审的是三年前的案子。
三年前的旧案果如妙玄所说，是无定河决堤一事，其中始末也与她猜的差不多。萧成林侵吞修河款，在河堤用料上做了手脚。
自古修筑河堤，都需用到大量的石料与土料，且石料的要求比土料严格得多，比如驳岸用条石，平面用板石，坦坡用碎石，每一种石料都有固定的功用。
裴静之所以知晓这些，还是因为当年清淞河修堤坝。
那时她年纪小，对什么都好奇，镇子里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她都能溜过去看老半天，修河堤这样天大的事，自然不能错过。
所以她不仅去看了，还看得认认真真，遇上不明白的，就专捡脾气好，有耐心的石匠去崩豆似的问。
几日下来，倒也学到了些皮毛。
石匠们同她说过，修筑堤坝时，石料一定要铺平整，铺契合。不过石头这种物什，就算他们手法再高超，也不可能铺的完全没有缝隙，所以就用上了层土层石的办法。
层土层石，就是每砌一层石便砌一层土，用土将石缝夯实住，这样水就不会渗入石头缝中，危及堤身。
也正是因为这种方法，石料该用多少，土料该用多少，都有定量。土料多则不稳固，石料多则易冲塌。
告示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萧成林是用大量土料代替石料，且石料多是以次充好，这才酿成堤坝溃决的惨剧。
当年的真相能大白于于天下，固然是件好事，可裴静却因为这个真相，想通了件不大好的事。
三年前，她在清淞河边救下程挽英时，程挽英可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她当机立断，连拖带拽地将人送到了镇子里的老郎中家。
老郎中性子孤僻，无儿无女，但医术高超，与裴静也对脾气，深夜见她拖着个人来，虽然黑着脸，但也没多说什么，还搭了把手将人给抬进了屋。
一夜下来，老郎中又是施针又是熬药的，好一通忙，才终于将程挽英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程挽英的命是保住了，可他整整昏睡了七日，七日后一醒来，竟然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记得了！
老郎中说，他这是脑袋里面的伤，很得养一阵子，待伤养好，记忆应该就能恢复。
裴静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她当时只顾着窃喜了！她竟然救了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可与往日里救只小猫小狗完全不一样！
一连几日，她就像个怀揣着惊天秘密的大英雄，连走路都变得昂首挺胸有气势了！
镇里突然多个人，还是个来历不明的，难免会被人问东问西，有些麻烦。好在老郎中看中程挽英年轻力壮好使唤，就称他是自己的远房亲戚，顺理成章地将人留下来帮忙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程挽英跟着老郎中，认识了不少药材，也学到些医术，两年后老郎中故去，他就承了衣钵，在镇里当起郎中来。
不过，生意着实冷清得很，以至于后来有一日，程挽英突然同她说，要去镇子十里外的石矿找份活计，她都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来！
如今想想，镇子里那么多活计他不找，为何偏偏要去石矿？
那石矿可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座，既能采石，又能打制，做出来的石料各种各样。用来修筑堤坝，自然也不在话下！
所以，程挽英在那时就已恢复记忆，他想入石矿，根本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查案！难怪他分明知道石矿不缺人手，不招工，还想方设法的要进去！
忆及此处，裴静心头有些气愤，她待程挽英真心诚意，还帮他跑前跑后的想办法，甚至瞒着镖局所有人，应了趟他们根本不想接的镖，这才作为交换，将程挽英给送进去。可程挽英……
却连恢复记忆的事都瞒着她，真是不讲义气！
裴静站在布告前一阵唏嘘，又带着这份唏嘘一路到了大理寺狱。
妙玄依旧窝在角落里锲而不舍的挖洞，而且挖得很有成效，那洞已有盘子大小。
见她来了，他立时起身走过来，脸上满是邀功的神色。
“贫道就晓得姑娘是个有情有义的，离开之后定会再回来，所以就提前给你掐算了一番，”他道，“上次你说想在京城谋个职，这事能成。”
“……”经此一遭，裴静已经越来越相信妙玄的能力了。
妙玄说她顶多十日就能出去，果真没到十日凶手就抓到了；他说凶手在京城的东北方位，飘香楼可不就在东北方！
他说那事能成，就肯定能成！
这答案若放在两日前，她绝对会欢天喜地的睡不着觉，可现下她实在欢喜不起来。
“有没有什么法子，让这事不成？”
“啊？”妙玄愣了愣神，然后将身子撤开些，隔着小铁门打量她，“才一个日夜，怎还改变主意了，莫不是这次出去遇到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他话音微微一顿，不过并没有给裴静回答的机会，又兀自说：“不应该，贫道观姑娘满面春风尤胜之前，额间桃花已呈盛开之势，分明是姻缘已至。这次出去，当有奇遇才是。”
裴静抬手摸摸光洁的额头，嘴上不情不愿：“发现喜欢了许久的人不可能喜欢我，而且又喜欢上了旁人这种事算奇遇么？”
妙玄的嘴半张着，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安慰她的话，可许是安慰她实在太难，憋了半晌也没憋出来。
最后只颇有兴趣地来了句：“仔细说说。”
“……”
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同裴静往日揣着袋瓜子，趴在自家墙头，看隔壁小夫妻俩在院子里吵架时一模一样。
“你将看热闹的神色收一收，好歹摆出点儿同情我的模样，不然我怎么给你讲！”
妙玄顿悟，他将眉一皱，眼中含着几分悲悯，语调也刻意放沉了：“姑娘且仔细说说，是哪个这般没眼光。”
这还差不多。
裴静想了想，也没说得多仔细，就大抵将她喜欢程挽英，可程挽英在三个月前喜欢上了“小狐狸精”，被“小狐狸精”甩了以后，没过多久又喜欢上旁人的事说了说。
“小狐狸精”和萧然其实挺像的，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温婉。
程挽英喜欢的是大家闺秀，不是她这个样的。
听她说完，妙玄很是感慨：“你与他相遇，是为有缘，不能相守，却是无分。缘分乃天定，强求不得。不过”他话锋一转，“知晓这些，也算个奇遇。毕竟对他死了心，才能对旁人起心思。”
“旁人？”
“掌刑狱的好儿郎千千万，又不止他程挽英一个，就比如……谢寺卿！”
“好端端地提谢南倾做什么。”
提就提了，他还特意正了身子，肃下神色，摆出个不苟言笑的模样，这认真的样子，险些让她以为，旁人就是谢南倾了！
裴静蹲的有些累，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谢南倾这人确实挺好的，长得也好看，为人也仗义，之前我分给你的一半饭菜都是他家的。”
妙玄神色有些古怪：“说的是说的是，谢寺卿断案公正严明，待人又亲和友善，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
“公正严明应该是，但亲和友善真不见得，你不知道，他那张嘴呀……”
见妙玄挤眉弄眼的，裴静就先关怀了句：“你眼睛怎么了？”
妙玄叹了口气，抬手捂住眼睛，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后面。
后面？
裴静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一回头，就见谢南倾站在身后不远处，双臂环胸，背靠着墙壁。看她望过来，不闪不避，还坦坦荡荡地迎上她的目光。
身为一个偷听的人，被发现了竟然连半点羞愧都没有！
“你……这人，怎么走路没声的！”
“如此心虚，怕背地里说我坏话被听到？”
不就是比理直气壮，左右她方才也确实没说什么，就算谢南倾想挑毛病，也挑不出来。
“我是那种会背地里说旁人坏话的人？”她一字一顿，“我都当面说。”
果然，谢南倾一噎。
裴静不是大理寺的官员，能进入这监牢当中，还是靠他行的方便，如今他既亲自过来，想是有事要问妙玄，她不便再多留。
“我要回青松镇了，今日是特地来同你道别的，你在牢中好好保重，”她凑近小门，用极小的气音道，“洞也挖的勤快点儿，莫偷懒。”
“姑娘放心。”
“还有一事，我想求些平安符给阿爹和兄长们带回去，你可知京城哪里的寺庙最灵验？”
妙玄想了想：“京郊普化寺，寺里的方丈是位得道高僧，求他赠些平安符与你，当是最好。”
“好。”
“普化寺有些远，姑娘可在寺里借宿一晚，多吃点儿斋饭，那里的斋饭是一绝！”
妙玄不愧是吾辈中人，真是懂她。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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