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番外】恶果（3）
他不过是独立于这世间的一缕孤魂，没有父母，没有爱人。他游历人间，头上是断绝七情六欲的仙佛，脚下踏的是受六道轮回之苦的人生长的土地。
他哪里会懂？
他只是将人间演绎的道理写进心里，但真真深刻教会了他爱恨嗔痴的，却是他面前这个苦苦执着的女子。曾经的小雀鸟，如今的万妖女王。
他的问题，她给不了答案。
可他的问题让她清醒了一段时间。
她又坐上了王座，接受万妖的朝拜。
她眼中的迷惘逐渐变得清明。
天庭又派兵来围剿几次，多数都是哪吒和杨戬主帅。哪吒和杨戬素日与通臂猿猴和万妖女王结下难解之恨，所以每次攻打万妖国都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好在这几年万妖国又有不少法力高强的妖魔来归顺，她虽然修为已不如曾经，但几次与主帅交手也未败下阵来，最严重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他一次都未曾出手。天庭来了几次之后，也知次次都是无功而返，后来也就不再发兵来骚扰。
“仙君，我过几日要出一次远门。”妆匣落锁，她沉默片刻，转头浅笑去看他。
他应了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银瓶。
“这是上次求来的仙丹，你带去。”他递到她手中，又叮嘱着，“再带上药仙同去吧，你一个人，想必大家都不会放心。”
她细细擦着银瓶上的花纹，点了点头：“多谢仙君。”
虽然是重新振作了，但她的笑脸与朝气也消减了许多。
她忙了几日，嘱咐雪妖和梦魔监国，打点好国内上下的政务，就带着药仙离开了。
她走之前命人收拾好了一座殿宇给他居住，他也就堂而皇之地搬进了万妖王宫。
有雪妖和梦魔掌权，背后又有他做靠山，虽当家的不在，但万妖国也不曾起什么祸端。
“要我说呀，仙君才是女王真正的良配。大王是好，可是就算再好，如今也已经死了，女王还去找他做什么？”被指派伺候他的小妖还未满二百岁，虽是机灵能干，但偏偏长了一张无遮拦的嘴，见他又不是什么好发脾气的主，言语间更是无礼。
他抿了一口香茶，看着小妖忙前忙后来回跑腿，还是忍不住提醒她让她安分一些。
“难道我说错了吗？当年女王把王位让给大王时，大家就多有不满。女王连万妖金丹都给了他，还想尽办法哄大王高兴，但他扭头就又去取经了。”一提起他们曾经的大王，小妖就满腹牢骚。她实在想不明白，在大王没来之前，女王在四海八荒也是连神仙都要惧怕三分的大人物，可是无端端的，女王竟愿意在一只野猴子面前放下身段。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他心烦地打断小妖的牢骚，抬头看着小妖就要委屈地巴巴落下泪来，他深叹一口气。
“就像是丝丝在你们心里一样。她的大将军，也是她心中敬仰的英雄。”
听到他耐心劝导，小妖自觉有几分道理，这才闭上嘴巴不再讨论大王和女王的事情。
“可是仙君……你对女王当真就没什么想法吗？”虽然大家从来不说，但无名仙君近几年对万妖女王的情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他觉得头疼难忍，紧忙揉搓了一下眉间。
万妖女王再回来时，是八年后。
他看着一只小猴子畏缩地缩在她身后，紧扯着她的衣角。
“这又是你在哪里收服的小妖？”他团了团宽大的衣袖，看她弯腰爱怜地摸了摸小猴子的脑袋，他觉得一定是他多年为她操劳太多，要不然怎么他每次一见她他就觉得头痛难忍。
“这是我在丹阳附近偶然碰到的小猴子，我见他无处可去，便带了回来。”她将小猴子揽在怀中，拍了拍小猴子的后脑，柔声介绍着，“小猴子，这是无名仙君。”
“仙君……”他年岁尚小，个子才只到她的腰身，连话都不太会说，只能学着她的音字，涨红了脸才只能叫出这么两个字。
“这小猴子还很小，就先让他跟着白狼，等他懂事些，再做之后的安排吧。”她的目光在说话间渐渐变得温柔，她看了一眼他，又低身蹲在小猴子面前，与小猴子的视线保持平齐，笑着摸了摸小猴子的脸，“好不好呀？”
小猴子大约能听懂她说的一些话，咧开了嘴欢笑着连连点头。
“啧。”他看着面前这一幅“母慈子孝”的情景，终是发出了一声响动。
她与他说，她找到了通臂猿猴的转世。他这一世还是执于佛法，日日跑去寺庙后院听主持讲念佛经。她不敢搅扰他，便化作小雀鸟陪伴在他身侧。
她说起这八年的经历时，眸底掩着欢喜，满心的眷恋就快溢出来了。
看到她终于不再疯魔，他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沉寂下来。他也不知为何，她走了八年，他就忐忑了八年。
虽然一直想着她的事同他无关，但他打坐静修时思绪却总是飘向她所在的远方。
“他这一世过的安稳，我便开心。”她坐在宫墙上，望着天际上圆满的月，心内百感交集。
她回来住了几日，就又带着药仙离开了。
小猴子在白狼的□□下愈加长进，十几年的光阴，他的眉眼已经长开，细看之下倒是有一些像她寝宫画像上的那只猴子。
“仙君，女王什么时候回来呀？”前几年，小猴子还喜欢扒着他的床榻问他这个问题。
可是后来，他得不到答案，索性也就不再问他了。
百十年的岁月，她又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满心欢喜地离开，又略带些惆怅地回来。
他屈指一算，八世，通臂猿猴都没有成佛。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原以为，在通臂猿猴转世的第一世，他就该修成正果，可是现在是第九世了啊。
她这次回来三年多未有什么动静，他总归有些担心。
他去寝殿内寻她，却发现她的寝殿早已落了石门，白狼和小猴子正守在门口。
“仙君。”小猴子恭敬地向他作揖，如今小猴子已长的和他一般高了。
“仙君，女王正在闭关。”白狼还是趴在门口舔着他手臂上的白毛，慵慵懒懒地对上他不解的眼神。
他点头：“她这次没说什么时候要走吗？”
白狼摇摇头。
她闭关的第七年，石门终于缓缓开启。伴着震耳的石间磨砺声，她一袭白衣从寝宫内慢步走出。
她身影绰约，妆容素雅，他一时失神，仿佛一瞬间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扑闪着翅膀然后化为人形的小雀鸟。
“仙君看我可有进步？”
他知她是在修炼心法以消退蛇身的邪佞气，她也确实有些许进步。
“这次怎么不走了呢？”他夸赞了几句，语风一转又直指她的心里。
“仙君知道，我在闭关呀。”她没来由地被他戳中心事，又知道骗不过他，只好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甩了甩衣袖，自知问不出结果，也不再勉强她。
她在万妖国安稳了几年，便又埋头去闭关修炼。
他一向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斗转星移又几载他也不知。
他捻着从窗外飘落进来雪花，眨眼间，就化为一滩冰水落在了他手心。他听到窗外响起几声“咕咕”声，抬眼去看，一道白光闪进来，白鸽化作人形落到了他的面前。
他知道这只白鸽是她派遣去保护通臂猿猴的。这一百年来，也就只有第一世通臂猿猴归天时飞回来过。
“你突然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看着白鸽紧张地搓着手，顿感有些不妙。
“嗯……”白鸽吞吐着，“大王今世出生的那个小乡镇闹了旱灾，已经很久了……镇里有力气的人都走了，剩下的老弱病残死的死，饿的饿，快坚持不下去了。”
“女王知道了吗？”
“……刚刚告诉了女王……”白鸽无力地垂下头，缩缩身体又幻化了原形，抬起翅膀畏缩缩地遮着自己的脸。
看到小白鸽这幅模样，他心下一沉，心底的猜测已得到了验证。
他不再管羞愧万分的小白鸽，快步冲进了她的寝殿，只见她脸色惨白，正捂着胸口瘫坐在榻下，药仙喂她吃了一颗丹药，擦着她嘴角的血迹。
她这一次闭关被白鸽强行打断，差点走火入魔。
她被药仙拖着休息了几个时辰，便又趁他们不注意带着几个小妖悄悄跑了出去。
药仙看着空荡荡的寝殿气愤地直跺脚，指着白狼和小猴子骂着他们怎么没看好她。
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安抚着药仙。药仙哪里有手段拦下她呢？她的任性执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几天后，那几个小妖回来了。药仙扯着他们的衣领一顿打骂，逼问他们万妖女王去了何处，然后带着可用的药材离开了万妖国。
许是又过了几年，他在殿内打坐，耳边无端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他知道她回来了。
他寻着她独特的气息去找她，发现她在万妖国边境的荒原搭建了一个小茅草屋。此时她正窝在门口，呆滞地望着万里昏黑。
他用法力变出一抹烛火，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看到她发丝凌乱，眼睛莹莹闪光，正忍着不落下泪。
白马半卧在门前已睡熟，他走到她身边坐下。
“你的大将军呢？”他轻声问着。他想，虽然不合时宜，但总是要关心一句。
她摇了摇头，觉得仰头望天脖子有些酸涩，便转头盯着他手上的烛火。
“他说，他会来娶我。”
“嗯。”
“可是我等了很久，他还没有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了吧，就像他当年承诺我，取了西经就会回来和我成亲……”她说着，喉中发出阵阵轻笑，“我可真傻，明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却还是骗着自己，让自己活在他爱我的梦里……”
她终是忍不住泪水，缩紧了身体埋头小声啜泣。
他送她回了王宫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山头。
那场大火之后，燃尽了许多尸骨。火灭后，她派人来收拾他的住所，倒是比他生活在这里时干净舒适了许多。
他想，那个王宫，他实在住不下去了。
他实在无法每日都看着她活在自己给自己营造的困顿里，或许也是一千年前他给她编织的牢笼。
他背对着王宫的方向，再也不愿去看那里的个中变化。
他想要去探知她和通臂猿猴的未来。
但每一次当他想要凝神卜卦时，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心智都会在他的心底向他呐喊。
这有什么用呢？
是啊，这有什么用呢？
她不是没在转世轮中看到她与她的大将军的结局。
他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大将军是佛门子弟，凡间种种也不过是她的大将军成佛的一道劫难而已。
他静下心来，断绝四方的一切感观，不想再听取这世间的沧桑变化。
筑巢在他山头的老鹰孵化出最后一只小鹰的时候，他探知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站起身，遥望着远方的万妖国王宫。
“仙君。”她站在他身后软软地唤着他。
她的声音刚落下，就听到衣料摩擦急促的声响，随后她身旁人的声音沉稳响起，也叫了他一声仙君。
他勾了勾唇角，转过身，看到她半挽的发，一袭干净的粉衣衬的她肌肤雪亮。
她给他带了喜帖，挽着身旁人的臂膀，告诉他，她的大将军终是回来娶她了。
她同他说话时，通臂猿猴就侧头去看她，偶尔会伸手揉揉她的秀发，偶尔会抬手点点她的鼻尖。
她一口一个夫君唤着通臂猿猴，她笑声羞怯且温柔，却听得他心里愈发沉闷。
“你们还未成婚，张口闭口都是夫君，成何体统。”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疾言厉色，说的她有些羞耻，红了脸低下头。
通臂猿猴揽着她的身侧，眼中透露出些许不友善，转头对他冷笑着：“这声夫君是我让丝丝叫的，仙君如何这样迂腐。”
“更何况，我和丝丝早已订了终身，虽未举行婚礼，但却早已有了夫妻的名分。一句夫君而已，仙君何以介怀？”通臂猿猴按下她想要安抚的手，加重了搂抱她的力气，瞪着他的眼神冷冽，仿佛下一瞬就会抽出兵器与他大打一架。
他们不欢而散，离开时她用落下东西作为借口又跑回来向他赔罪。
他知道通臂猿猴是存心冒犯。
婚礼之前，万妖女王又来见了他一次。
这一次她是孤身前来，没有告诉通臂猿猴。
“你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怎么彼此都有这么大的怨气？”她替他斟茶，心有不解。
他沉吟半晌，端起茶杯小酌一口。
“他很在意你。”他淡淡地说着。
闻言，她抿唇浅笑。
他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了，但后来通臂猿猴再见他时，已经和善了许多。
他们的婚礼，举国欢庆。
万妖道贺，连仙佛两界也偷偷来了几个大将。
梁冠礼服，钗钿礼衣，好不相配。
他远远地看着万妖之中，通臂猿猴扶着她的手臂，缓缓低下头在她的额上落下一枚香吻。似是看的不够尽兴，小妖们连连起哄，逼的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在通臂猿猴的唇上轻啄一下。
婚礼席间，通臂猿猴一杯接着一杯接过小妖的喜酒。他曾受教于弥勒佛麾下，遵的是三皈五戒，滴酒未曾沾染过，所以十几杯下来，他便踉踉跄跄，须得她搀扶才没倒下。
她拉着通臂猿猴去到没人注意的地方为他悄悄渡了真气他才清醒了一些。
他侧头去看，站在角落里的通臂猿猴满怀宠溺地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面庞。
“仙君，什么这么好看？”小猴子看他发愣，端着酒壶，正想要为他再斟一杯酒。
“没什么。”他看着酒壶倾倒，偌大的神殿都弥漫着缠醇的酒香。
“我只是觉得，你们的大王，真真是败了。”
也不知又是过了多少年，他有时会去王宫小住一段时间，有时她也会来深山拜访他。
通臂猿猴对他的戒备渐渐卸下，但只要在他面前，通臂猿猴的言辞与动作间就还满是对她的占有。
他端着茶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便消散了腾腾热气。
通臂猿猴彼时就坐在他面前，曲着腿撑着腮，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热气玩。
“私下里还没有腻歪够？在外人面前，还是收敛一些吧。”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抿着唇无奈地提醒着。
“和你有什么关系？”通臂猿猴端正了坐姿，小声骂了一句。
他轻哼一声，笑着放下了喝的干净的茶杯。
“丝丝还没有起来？”他来了已有半日，却还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一提起万妖女王，通臂猿猴便傲气地仰起头，满心的欢喜都要溢出来。
猴子就是猴子，悲欢喜乐都在脸上。
“丝丝最近总是疲乏。”通臂猿猴探身给他斟了一杯茶，掩饰不住将要为人父的笑意，“有了孩子以后，越发贪睡。”
他点了点头。
一个婢女进来告诉通臂猿猴，女王已经醒了。
通臂猿猴挥挥手打发她走，便撑起身站了起来：“仙君慢坐，我这就带丝丝过来。”随后便蹦跳地跑了出去。
他等了一小会儿，便听到通臂猿猴沉着的脚步声。
“去把牛乳温一温。”通臂猿猴在门外嘱咐着婢女。
听着通臂猿猴的体贴，他心下还是有些满意的。
“让仙君久等了。”她掀开珠翠串起的帘子，看到他坐在茶桌旁，嫣然一笑。
他点了点放在桌上的小木盒：“送给我的小外甥的。”
“你怎么知道就是个外甥？”通臂猿猴颦蹙。
他只是笑着不答。
万妖女王抚了抚微隆的小腹，又反手握上通臂猿猴揉捏着她腰后的手。
“夫君还是更想要一个小女孩儿呢。”
正如他所说，几个月后，万妖女王生了一个小男孩儿，满身猴毛。
他坐在崖边看着日月变换，守着远方的万妖王宫。
时光荏苒，物转星移，通臂猿猴与他的关系也缓和了些。
有时通臂猿猴也会来和他比比拳脚，亦或是带来王宫好吃的糕点及佳酿给他品尝。
他听到碎石跌落下山崖的声响，他心下一急，跃下崖边将正在崖壁上困难攀爬的小孩提起来。
小孩被他扔在地上，磕在凸起的碎石上也不哭闹，只是站起身拍了拍绿衣上的灰土，朝着他深深作揖。
“舅舅。”小孩如今还未到他的腰间，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但长相已退了些稚气，像极了她的母亲。
“怎么爬上来这么辛苦，我听你父王说，你早几日就学会了腾云驾雾啊。”
这小孩子才不过百岁有余，就修成了人形，又跟着梦魔和雪妖学了许多法术，虽只是皮毛，但在同年龄的小妖中已是十分出众。
“腾云驾雾有何乐趣？我听母后说，以前有无数的人为了舅舅的仙草跋山涉水，但只有寥寥几人才能攀上顶峰。”女孩儿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可是如果是妖，或是仙，腾云驾雾眨眼间就能到达顶峰。”
“这样不好吗？”
“可是这样……我便不知道……”小女孩儿眨了眨眼，歪着头看着他，“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来采仙草的路途艰难，他们最后摔下崖底时，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死时可有没有过后悔？”
“啧。”他又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昏花，头疼的紧。
“舅舅怎么了？”小孩儿看着他捏着自己的眉间，想来他可能有些不适，急忙上前捏着他的衣角晃了晃。
他感到小孩的牵扯，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舅舅看着你，只是突然想起了你母后。”
“父王总说，我很像母后呢。”因着这一点，通臂猿猴更加疼爱他这个小女儿，“可是舅舅，真的很像吗？”
他看着小女孩儿抬起头眨着莹莹的眸子笑着，与他记忆中那个总是一袭白衣，沾着翠绿的女子的面容相交叠。
“很像，可是你比你母后幸运的多。”
他蹲下身抱起小孩儿。
“你父王母后邀我去喝酒，我们早些回去吧。”
“好。”女孩儿弯着眼睛，甜甜地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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