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哀伤
她问了那么多问题，最终得出一个答案――涂山修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她无法爱上的男人。在他眼里，妻子是妻子，比不上他的江山社稷。或许他不会苛责自己，至少他能给予的关心只是点到为止了。
司幽当真大病了一场，一连高烧数日无法下床。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司幽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涂山修在盖山城短暂逗留了半个月便回了涂山城。此后司幽备嫁，不再过问朝事。
不过问，不代表毫不知情。
氐人族与羽民族的大战已然拉开序幕，盖山族与涂山族被迫卷入战争。也许是因为忙于战事，婚事被耽搁了。但也因为有了姻亲的纽带，涂山氏与盖山氏结成了同盟，共同御敌。
两城惧惮羽民族，因而依附在羽民族下，帮助其攻打氐人族。
司幽听闻，战况并不理想。擅长远攻的盖山族不是鬼族的对手。
鬼族多出爬行妖，青蛇、六首蛟、八岐大蛇……这些妖怪常常攀附在盖山族人身上，将之活活绞死。鬼之首领相柳乃九命蛇，身上流淌着剧毒之血，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父亲亲征，死守着盖山城的关隘，已经数月不曾归来。司幽早晨起来梳妆，失手打碎了铜镜。她一惊，蹲下捡起碎片。碎片将她的脸分割成无数部分，她好像看见了血，每一块碎片都在流血。
司幽尖叫一声，坐在地上。
丫鬟跑进来道：“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司幽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不知道，只是莫名感到心慌。
傍晚，父亲战死的讯息便传回了盖山城。父亲仿佛解脱一般，卸下了守卫盖山城的担子。他临死时来不及说些什么，只本能道，让司幽……
下人立刻接话，让司幽公主执掌盖山城。
父亲死不瞑目。
也许他想说的是，让司幽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当王。
司幽一脸茫然，回过神，已经穿戴了冠冕衮服，臣子向她下跪，听她号令。
司幽在军中待过三年，仅仅三年而已。司幽自小随父亲学习帝王术，也仅仅停留在学习的阶段。然而现在所有人在等待她发号施令，救盖山城于水火。
司幽抬头，天空漂浮着铅灰色的云，战火的烟灰似乎从遥远的边境飘到了王都，到处都灰蒙蒙的，像是盛夏落的一场大雪。
将士们抬着王的棺椁拾级而上，司幽看着被冰封起来的父亲，心中一片空白。她沿着棺椁边缘走了几圈，素手顺着木质的纹理慢慢向下，触碰到父亲冰冷的身体。
她一滴泪也没有，却很清醒地意识到，父亲不会再醒来了。她自由了，也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礼官手捧长剑举过头顶，司幽接了，剑指西南，声音微微颤抖——战斗吧，勇士们，王永远与你们同在。
人群中，有一个她熟悉的面孔。
他与她的视线交错，很快又错开。
司幽听说，那是盖山城的大将军。战争打响的时候，他求见王，请求戴罪立功。
戴的什么罪呢？
觊觎公主司幽，曾想带她逃离王宫。
后来，他跪在王的面前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再对公主有非分之想，只愿一生驰骋疆场，壮大盖山城。如有违誓言，愿受车裂之刑。
司幽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变了调，问那多嘴的下属，为什么他要起那么毒的誓言，不给自己一点转寰的余地。
属下回答，大将军说自己的心已经死了，王需要他一个效忠的承诺，他便斩断后路，说了那番话。没有人逼他，是他自己说的，他不再爱公主了。
司幽几乎要抓着属下的肩膀质问为什么？
你看，现在可以爱了，她将以服丧的名义推迟婚事，并为涂山修物色族中其他才色双绝的女子。继而，她再以自己要执掌盖山励精图治为由了断这桩婚事，她就自由了。
为什么？为什么百里所安不等她？
司幽进营帐时，大将军百里所安跪在她面前，抱拳呼大王。他神情虽然恭肃，司幽却觉得很可笑。
“这里是中军营帐，大将军不必多礼。”司幽摆摆手。与众将商议完毕，司幽将百里所安单独留了下来。
没想到重逢会是这副光景，司幽上前一步，百里所安便抱拳后退一步。司幽动了动唇，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她擦了擦眼角，问：“将军，你惧怕我？”
“臣不敢。”
“为何躲我？”
“王是王，臣是臣。臣不敢僭越。”
“你不要跟我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司幽舔了舔唇，有些不耐烦道，“其实我是认同你的，没有人比你更为我本人着想了，父王爱我，但是他更看重盖山的安定。涂山修敬我，但是他更在乎涂山氏一族的荣辱。只有你，是真心为我好的。我们之间没必要那么生分。”
司幽前进一步，百里所安还是恭敬地后退。
司幽皱眉，接着，她听到百里所安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回答她：“请王祝福我，我已经成亲了。”
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司幽僵直地站在原地。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还没有成亲，为什么他放弃她了？
“太迟了，”百里所安道，“我已经成亲了。王说得对，你是天上云，我是脚下泥，我不该觊觎你，你不仅仅是盖山的公主，你还将坐拥盖山的江山，千千万万年。”
司幽显得更加不耐烦，眼神落在四周，就是不落在百里所安身上。她无意识地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你在开玩笑，你在跟我开玩笑。”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在等一个契机，推掉婚事。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她就能等到，所以她没有答应百里所安荒诞的要求。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希望将来我们能够堂堂正正地在一起，而不是作为抛弃子民和疆土，不被族人祝福的逃难者。为什么你不等我？你不是很爱我吗？为什么我只说了几句伤人的话，你就不爱我了？”
百里所安沉默着。
他能从失态的司幽身上感受到浓重的悲哀。他感同身受。不是他不爱她。他痛苦道：“我爱公主，可是公主说的，我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我感受不到你爱我。所安是个骄傲的人，不是卑微的乞讨者。”
司幽闭上眼，仰头，勉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他一点错也没有。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是爱着百里所安的。她在幕后辛苦恣睢的筹谋着一切，以为成功了就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到头来没人感激她。
“你下去吧。”司幽淡淡地道。
百里所安恭敬地行礼，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补充道：“我这一生都会忠诚于您。”
司幽哂笑两声：“如何？战死沙场，也要为我换来盖山的繁荣昌盛吗？”
百里所安沉默了半晌，才道：“好。”
然后，他退了下去。
司幽大笑，手到处寻找作为支撑的桌面，生怕自己笑倒在地上。
司幽一开始不相信百里所安真的爱上了别的女子，暗中打听，方才知道，那是真的。
那女人是个凡人和蛇妖生的，凡人百年后死了，她剩下她和母亲在鬼城相依为命。
女人名曼娘，乃水蛟一脉的后代，与族人在逃难的过程中被俘虏了。
盖山族人排外，对待异族人，尤其是俘虏十分残忍。女人若成为盖山的阶下囚，没有一个好下场。
百里所安清点战俘的时候见过曼娘一眼，她和那些男人一样，手被锁链捆绑起来，士兵挥舞着长鞭催促她前进。
她很瘦，嘴唇干裂，然而衣着十分华丽，每走一步，身上的环佩丁零作响。百里所安好奇，问她，为什么在逃难的时候要穿红得刺目的衣衫？
曼娘道，因为她就要成亲了，可是盖山族人打了过来，她便与未婚夫一起逃难。他们躲在一个山洞里，未婚夫说，总该有人要牺牲的，便让她穿着醒目的衣服引开追兵，她就这样被抓了回来。
百里所安大略看了一眼，衣衫针脚绵密，但该破的地方都破了，想必被抓的时候没少受罪。
百里所安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为她披上，道，我还没有去过人间，听说人间的女子特别会做衣服，以前我不信，但看到你，我信了。
然而这一切也只是百里所安本能的怜惜，很快，他就把曼娘抛诸脑后。
有一日，百里所安给将士们分酒肉，听到有一个营帐里笑声格外猖狂，他以为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进去一看，才知众人在虐战俘。
石头和酒坛子放在一处，谁猜赢对方手里的石子数便可饮酒一坛，随意挑一名俘虏来处置。大多都是用俘虏肉下酒，因而每赢一局，俘虏们都心惊胆战。
蛇是下酒好物，百里所安知道，大家对战争和敌人痛恨已久，拿菜下酒也无妨。只是……百里所安见那曼娘也在其中，便不解了。
曼娘不是蛇妖，如何下酒。
曼娘还穿着那日的嫁衣，只是衣不蔽体。她拆了东补西，到底遮不完全。她蹲在角落里啜泣。
又有人赢了，走到她面前一鞭子抽下去，呲啦一声，残破的嫁衣又破开一个口子，雪白的背露了出来。
曼娘抖了一抖，背上的红痕也抖了一抖。已经连续六局了，他们专门打她一人。他们今夜一定想要将她活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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