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尸两命

一顶花轿从角门入，喝了合卺酒，穿过大红喜服，有了夜宿的男人，卿楚就算是嫁了。

        沈安日日与卿楚腻在一起。

        仿佛是在故意气方菁菁，沈安每每吃饭的时候都去正堂，让下人做一桌子好饭菜，让卿楚坐在自己的腿上，一边说甜牙的情话，一边一口一口喂她吃饭。

        方菁菁前几日还与两人一起坐着吃，慢慢地就请厨子将自己的饭菜端到屋中吃。父母因为害臊，已然不愿意与沈安同食。

        沈安肆无忌惮得不像话，院子里整天都能听到卿楚尖细的快活的笑声。

        沈家宠妾灭妻的流言甚嚣尘上，沈安巴巴地盼着方家人把方菁菁接回娘家，又或者，等方菁菁厌倦了，自己提出离婚的要求，如此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与卿楚在一起。

        他等了三个月，方菁菁不为所动，卿楚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沈安开始忙得焦头烂额。他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个肚子大了的女人，问狐朋狗友，大家都不把女人肚子大了当回事。

        沈安便也不当回事。

        只是肚子大了，抱不得，他心痒难耐。他发觉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卿楚似乎没有初识那般美貌了。

        卿楚的脸胖得走了形，像一座山。

        卿楚没了腰，也不能反弹琵琶哄他高兴。

        卿楚的脾气也开始反复无常，日日在他耳边念叨，何时休妻，何时扶正她的位置，给她与孩子一个名分？

        他的回答稍有不衬心意的地方，卿楚便撒泼，惩罚他为自己端茶倒水捶腿揉背。

        沈安憋闷至极，在回廊下晒太阳。他抻了抻懒腰，发现方菁菁不知何时回来了，黛青色的长衫上染了些莲花池的淤泥。

        沈安巴巴地走过去，问：“摘莲子了吗？”

        方菁菁不理他，回屋，命丫鬟关了门。

        沈安吃了闭门羹，自讨没趣，转身，又瞧见大着肚子的卿楚站在那儿，眼神幽怨。她掐着腰撅着嘴气道：“好啊你沈安，我怀孕了你便嫌弃我不如一开始时新鲜了？你又开始念着方菁菁的好了？那我现在就把肚子里的孩子绞死，让你断子绝孙……”

        沈安的头“嗡”的一下炸开了，忙奔过去：“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楚你不要误会。”

        卿楚等着他一通安慰，一边安慰一边掉泪。等她被逗笑了，沈安却觉得，她有一句话说得真不错，方菁菁的性情冷淡不讨喜，可方菁菁不争不抢不闹，的确省心。

        沈安忍不住三番五次找方菁菁攀谈，每次，卿楚都闹得地裂天崩。沈安一开始还柔声安慰，渐渐地便懒怠了。

        一日，方菁菁出门会友。诗社里，大家有说有笑，方菁菁靠着柱子，眺望远方。她的眼睛好似染了一层雾水，浓稠的悲哀化也化不开。

        卿楚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不顾身后丫鬟的阻拦，骂骂咧咧地爬上楼梯，指着方菁菁的鼻子骂：“沈安都对你那样了你还不肯和离，你这人脸怎么这么大呢？我原以为你是个好欺负的主，没想到心思比我深多了。见我大了肚子丑了就开始勾引她，好把我做掉是吧？我告诉你，你不会得逞的！……”

        一番话听得方菁菁脑仁疼。她揉了揉额角，卿楚却上前抓她。

        众人觉着坏了，上前劝架。方菁菁茫然地任由卿楚拉扯，卿楚不依不饶，拉着她到了凉亭边，两片薄唇翻飞。骂得起劲的时候，她忽然站立不稳，从亭子上摔了下去。

        方菁菁探头出去一看，卿楚身后血流如注，一尸两命了。

        得知卿楚死讯的时候，沈安是蒙的。有人说，卿楚顶着大肚子去诗社骂方菁菁，方菁菁恼羞成怒，将她推下楼了。也有人说，是卿楚自己摔下去的。总而言之，卿楚和她的孩子一起死了。

        沈安快步跑到院子里，父亲、母亲坐在一边与长老们商量着什么，方菁菁独自站在卿楚的尸体旁，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沈安不知从哪儿蹿出一股邪火，拉着方菁菁就往屋子里跑。父母见状，连忙起身喊：“你干什么？”

        沈安充耳不闻，已将方菁菁拽回屋中，反锁了门。他找来绳索，不顾方菁菁的挣扎，将她双手双脚绑住，撕扯她的衣衫。

        “你嫉妒了是不是？因为嫉妒才害死卿楚，害死我的孩子。不是说永远不会爱我吗？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

        他的嘴就像刀在割裂方菁菁的肌肤。那时，她的肌肤犹如被烈火灼烧一般，粉色蔓延。

        方菁菁扭动着身体，在沈安要吻上来的时候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唇。沈安吃痛，后退。方菁菁解开在挣扎过程中松动的绳结，冷冷道：“你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的声音竟是嘶哑的，仿佛被沉重的悲哀压得无法喘息。

        “我何错之有？！”沈安高声回答。

        方菁菁冷笑一声，一步步靠近他：“吃着父母的米粮，却跟孙猴子似的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其罪一。还未想好如何当一名父亲，就随便搞大女人的肚子，其罪二。卿楚在最脆弱的时候让她胡思乱想，得陇望蜀，其罪三。像你这种人，活着就是个祸害，我为什么要爱你？”

        一声一声像霹雳弹似的，震得沈安哑口无言。

        看着方菁菁眼中的幽怨之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她眼里原来一直是一个笑话。

        她说得不错，沈安十九岁了，啃着老的，害着小的，成天大闹天宫。

        沈安颓丧地坐下，不知为何鼻尖发酸，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落个不停。方菁菁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推开门，长辈丫鬟都挤在门外。

        方菁菁顿了顿，才淡淡道：“没事了，让他一个人静静。”

        小妾不得入沈家祖坟，何况卿楚只是一名风尘女。沈家人用草席裹着卿楚的尸体拉到山上潦草埋了，就像对待自家死了的猫狗一样。

        沈安去祭拜的时候，发现方菁菁在为卿楚立碑。

        秋雨缠绵，她不曾打伞，在木头做的碑上刻字——善女卿楚之墓。

        她徒手挖开一个坑，将墓碑插进去，埋土。她的手柔软雪白，被粗砾的石子划伤，竟也毫不在乎。

        沈安忽然发觉，不争不抢不嗔不喜的方菁菁才是一个好姑娘，自己平白无故捡了一个大便宜，却不自知。若是换作别的妻子，断不会因为小妾的死而悲伤，更不会以德报怨。

        雨沥沥淅淅，方菁菁双手合十，祷告了片刻，睁眼，不知何时头上多了一把伞，她起身，沈安静静地看着她。

        “谢谢。”沈安如是道。

        “我不是为你做的。”

        “我知道，”沈安笑了一下，“你看不起我。”

        方菁菁诧异地看着他，沈安又道：“我竟不知道女儿家如此娇贵，不然阿楚也不会因我而死。让我送你下山吧。”

        如此温柔的沈安，方菁菁从未见过。她甚至怀疑，沈安是不是吃错了药。

        两人沉默下山。沈安一直在想，他的确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位好丈夫。大丈夫成家立业，既然已经成家，自该立业，不然遇到了心爱的姑娘，还得处处看老人家的脸色。

        如果当初他有那本事，便不用娶方菁菁，两人更不必自苦。

        沈安酒肉朋友颇多，哥几个时常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皮。沈安将自己丧妾失子一事说了出来，几人拍着他的肩膀道：“那有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死了一个再换一个。那孩子注定和你无缘，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来，跟兄弟走一个。”

        众人举起酒杯，在暖色的灯火里相碰，橙黄的浊酒在杯盏中荡漾。沈安惊诧，看着那些蹭吃蹭喝的所谓的兄弟们，忽而觉得他们的嘴脸何其丑陋。他连忙捂着肚子，皱眉头道：“哎哟不行了，我吃错东西了，去趟茅厕。”

        众人一副扫兴的模样，催促他：“去吧去吧，懒人屎尿多，等你回来肉可没有了。”

        沈安呵呵一笑，提着裤子跑了。

        他的耳边还隐约传来几人的讥笑声。

        “傻子，没有享福的命，死了小妾又死了孩子，怕老婆怕得跟孙子似的，上次借我那几百两银子还是他老爹帮还的……”

        沈安捂着肚子跑着跑着，脊背就挺直了。

        他在街上慢慢地走。几百两银子，是赎卿楚的钱。

        卿楚姑娘因为几百两银子送了性命，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卿楚本是外地人，十三岁被父母送到周庄成亲，转眼就被夫婿卖到了青楼里。

        卿楚已经没有家了。沈安想着想着，便觉心中酸涩难耐。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决不能。

        沈安搬回了方菁菁的屋子。方菁菁颇为诧异，沈安只耍赖皮道：“约法三章，既然还没有离婚，还是有效的。”

        方菁菁扫了他一眼，兀自躺下休息了。

        次日清晨，沈安洗漱完毕，便张开双臂，挡在铜镜前，面向方菁菁。方菁菁冷淡问：“干什么？”

        “以前晨起便知道要侍奉夫君，如今怎么不会？”

        方菁菁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话。她将大袖衫取来，为沈安穿上，又为他系腰带。沈安舒服的享受时，冷不防她狠狠一勒，沈安眼珠子差点儿瞪出眼眶。

        方菁菁冷笑一声，走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若是没有发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或许他们会一直相敬如宾下去。

        只是现在，两个人竟然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了。

        沈安对着镜子端详半天。不赖。他想，既然没有办法相敬如宾，不如破而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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