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完整的家

没有人知道彭清苑在回程那趟车，有多怕，她怕啊，她怕自己走错的路，亲手害死了孩子，拿着那张纸打了好几个电话，却听到冷冰冰的通话中，没有办法联系上她，撑到车站出口，看到父母，便倒下了。

        彭清苑在医院醒来，第一时间打了这通电话，通了，孩子接了，没有出声，不管她说什么，她的小琂都不出声，终于，她的孩子叫了一声阿妈。

        一句轻飘飘的阿妈，砸入耳际，如千斤重。

        彭清苑长久紧绷的那根线，在那一瞬间，砰一声，断了。

        程琂听到彭清苑的嘶哑的哭声，心酸不止，那些年被程辉无数次殴打责骂，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在自己面前放声大哭，总是告诉她，躲好了，没事的，天亮就好了。

        怎么会好呢？

        天亮，只会将那些肮脏的东西，照得更清晰。

        程琂亦学着彭清苑那副模样，磕磕巴巴安抚她，努力向她表达自己过得很好，有意避开过去的那些事，一切都过去了，再提，也只为她徒增愧疚。

        程琂靠在楼梯间的白墙边，侧眸盯着窗外的行车，她多想说：阿妈，我等你接我。

        可是，她不能，她不能走，怎么能走呢？

        江温呢？他怎么办呢？

        程琂理智渐渐回笼，缓缓闭上眼帘，再开口，便是拒绝了彭清苑。

        彭清苑一愣：“为什么，你怪妈妈对吗？妈妈对不”

        “阿妈。”程琂打断她的话，斟酌片刻，轻声：“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明白的，这些年护着我，辛苦了，但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阿妈终于回家了，我真的很开心，一切都还来得及，阿妈，都还来得及的，我我有了自己要走的路，我长大了，这里有我必须要留下来的理由，阿妈，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跟你回去。”

        彭清苑作为孩子的母亲，第一时间察觉到她变了，隐约记得之前离开，是自己孩子送的车票，原来孩子什么都懂，而今天，再听到她这番话，竟没有办法开口劝说，这种感觉，仿佛心连心要脱离了自己，就那么生扯的疼。

        彭清苑终于要开始正视自己孩子长大的事实，即便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却仍让学着要退让，不能步父母的后尘，越闹越远离了自己，这是一个妈妈该做的事，学着放手，让孩子去选择。

        程琂：“阿妈，你还在听吗？”

        “在，在的，那，那我们见一见好吗？让妈妈看看你。”彭清苑想着，她总要亲眼见见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过得好，她已经错过一个阶段，不能再错过在她成长远飞的那段路了。

        程琂沉默，良久，嗯了声，深呼吸：“好，阿妈，我们见一见。”

        彭清苑担心她，总忍不住翻来覆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再三让她记下号码常常联系，得知她有事，只好恋恋不舍挂了这通电话。

        这一面，随着程琂的忙碌推了又推，谁也没想到竟是两月后第一次出差回来的途中，抽了时间，匆匆绕路买票赶车，一张去往北城的站票，承载着万缕千丝的念想，一张返程广省的站票，带着答案原路返回。

        春天尾巴的北城，还带着一丝丝凉意，与南方有着天差地别的气候，出站的行人提着大小不一的行李包牵着孩子，亦有情侣拉着行李箱寻着出口，显得人群拥挤。

        程琂顺着人流缓缓走到出口处，在众人身影间一眼便看到了穿着素雅的彭清苑搀扶着一位气色红润的老婆婆向里面眺望。

        那是，她的家人。

        程琂浮现出这个意识，好似有些什么在迅速弥补着心脏那片破烂的角落。

        “小琂，这里，这里。”彭清苑忙抬高手臂向程琂招手。

        众生芸芸，人们总能第一眼发现自己所在意之人在何处，也许，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善意。

        “阿妈，外婆。”程琂颤着心，却坚定的向他们走去，不曾有丝毫的犹豫。

        彭外婆慈爱盯着她，嘴里一连诶诶好几声，看看彭清苑再看看她，眼眶浮现泪水：“这孩子长的像你啊，真像你啊。”

        “来，来，我们回去啊，孩子，跟我们回去啊，你外公啊，一听说你要过来，就赶着早上去市场买了好多菜，估计现在已经煮好了。”彭外婆一手牵着彭清苑，一手牵着程琂，拉着他们往外面走，看到程琂穿着春装有些薄，松了手，把自己的围巾摘了下来，偏要给程琂围上：“这儿的天气还凉呢，不能穿那么少，会冷的。”

        彭阿婆那些絮絮叨叨的关心，不禁让程琂的心有一股暖意溢出，她乖乖弯腰，方便彭阿婆替她围上：“谢谢外婆。”

        她心想，外婆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快上车，我们回家吧，爸该等急了，你看这电话又来了。”彭清苑笑着催促他们上车，连忙接起电话：“爸，接到了，我们现在马上回来了，你准备准备，一会就到了。”

        彭清苑陪着彭阿婆坐在后座，目光黏在副驾驶的程琂身上，她身穿一件嫩黄色的衬衫，搭配黑色紧身针织长裙，脚踩一双及脚踝的黑色马丁靴，背了个斜跨小包，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唯一亮色的上衣更是衬得整个人如同破茧成蝶一般，让人眼前一亮。

        彭清苑恍惚，想到自己那些年，从来没有给她买这些漂亮的衣服，就连过新年都没能买上一件新衣给她，难过不已。却总能听到她懂事的说：阿妈，衣服只是一块遮羞布，不管是什么衣服，只要能穿上阿妈洗的干干净净，还香香的衣服，我就很开心的。

        哪有人不爱漂亮的衣服呢？

        彭清苑的手背一凉，如同惊醒，抬手擦了擦眼泪，慌忙望向车窗外，使劲挤出笑容，在心里警告自己应该要高兴的，孩子真的没有骗她，能亲眼看到自己孩子现在过得好是件好事啊，就该高兴的。

        彭外婆怎么会不懂彭清苑的心，她搂了搂自己女儿，那人可真真是个畜生，好在这孩子胆大，否则哪有今天。

        程琂默默直视前方车窗，她想好好看看这个繁华的城市，这是，阿妈的故乡。

        一栋普通的民宅前，站了个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弓着背，拄着拐杖的老爷爷站在门口，发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了一副老花镜，直勾勾盯着下车的程琂。

        “小，小琂，我，我是你，是你，外公啊。”彭外公握着拐杖的手，直发抖。

        程琂乖巧：“外公好，我是小琂。”

        “哎，哎，好啊，孩子好，你好。”彭外公一笑，脸上的皱纹挤成条条线，岁月留下的痕迹，亦显得格外和善。

        彭外婆一下车就拖着他外里面走，直瞪他念叨：“你怎么偷偷把这身衣服拿出来穿了，现在这天儿多凉啊，你不知道这薄啊，感冒了怎么办？你这老头，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见外孙女还耍帅啊？”

        程琂怔怔盯着他们，直到彭清苑挽着她的手，才回过神。

        “他啊，昨晚就偷偷把那件西装找出来了，放我房间里，今天好说歹说，也要坚持留下来煮饭，又趁着你外婆不在，换上了那套衣服站门口等我们，其实就是让你见见他精神的一面。”彭清苑举止自然轻松，解释：“他这一辈子，都听你外婆的话，就偶尔有点叛逆，比如今天。”

        程琂眉眼带笑：“嗯，他们真好。”

        他们在餐桌的关爱到饭后的陪伴，细心至极，将她当成孩童般对待，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在她心里却弥足珍贵。

        程琂跟着彭清苑移步到客厅，听着外公温言细语的阐述，属于他们年轻时的故事，外婆抢着打断纠正的打岔，外公从流如善改口，阿妈坐在沙发上坐着笑而不语。

        这一日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绕着中心快速的转动，就像催命符一般，无时不在提醒着她，天色渐晚，天边的黄昏如同火烧滚滚，斜斜打了一束淡金色的光照入客厅的茶几中，将这一刻的幸福嵌入回忆的齿轮，收录宛如梦境的一幕。

        程琂告别的很仓促，外公外婆没有劝她，而是握着手站在门口目送。

        外公说：“我的故事还没讲完，一定要记得早点回来听啊。”

        外婆说：“小琂，你要记得回家的路，知道吗？”

        彭清苑坚持要送她去车站，途中，程琂轻声问：“阿妈，你后悔过吗？”

        程琂短短几个小时宛如浮在云端，没有一丝落地的真实感，这一幕，连做梦都不敢梦见，现在摆在眼前，当自己置身之中，似乎能理解为什么彭清苑对她的教育，总是跟小镇那些人反向行之。

        原来，这才是正常人的家庭。

        彭清苑见到她后，释然了许多：“小琂，后不后悔，只是一句话，感情是件很复杂的事，人生所选择的每条路也是，妈妈不能这几个字来断定，这很不公平，妈妈很自私，在生下你这件事上，是最不后悔的，但妈妈也很抱歉，生了你，却没有办法给你好的生活，让你过得那么辛苦，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真的很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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